地躺着。

    施用万里传音术联系三妹。

    三妹说，二哥你在哪，怎么还不来？

    我听着三妹期待的声音，站了起来。

    没有资格继续躺着。

    我还有妹妹。我不孤独。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我对自己说，杨戬，你的事情没做完，你怎么敢歇息？

    于是用仅余的一点真气修复身体表面的伤口，使自己看上去没有受伤，喘了几口气缓慢站起，挺直酸痛的腰杆。

    那时朝阳初升，春风温柔拂过背后的蟠龙氅，我握紧了手中的三尖两刃枪，提气，腾云而起。

    我飞得很低，经脉不通，浑身都在痛，实在无力飞得高一些。

    也幸亏飞得不高，因此飞过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的时候，才感觉到有人在注视我，不由低头望了一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清澈，干净，而且纯。

    纯得像母亲指给我看的天边最亮的那一颗星。

    纯得像初生婴儿的眼睛。

    纯得像鲜红的良心。

    纯得像世上最后一抹慈悲。

    纯得不像一个人所能具有。

    果真不是一个人，是一只猴子，在树上荡秋千，荡到最高点的时候，深深地，深深地，用好奇又无比崇拜的目光注视着我。

    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从心灵深处涌起。这股力量支撑着身受重伤摇摇欲坠的我，让我飞得更稳更快。在这之前，我绝料不到，一个崇拜的目光会对我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我原本以为我不在乎别人的目光的。

    那只明显神智未开毫无法力的小猴子在树上欢快地跳来跳去，伸出毛茸茸的手挥舞个不停，指着我问：“他是谁？”得到回答后大叫着，“总有一天我要比他还帅！”

    我听到了。

    喊那么大声，怎么可能听不到？

    嘴角微翘。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笑了。

    随即惊讶，有多久没有笑过了？面具戴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记得如何发自内心地微笑吗？

    于是对这只奇特的猴子产生一种说不清的什么情绪，悄悄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看见天那么蓝，云朵像一片片鱼鳞，镶嵌在天上，浓密的绿色中，一只小猴子抓住树枝荡来荡去，纯金色的毛发在朝阳下发出耀目的光辉，尾巴摇晃着，可爱又无辜的样子，让我很想落下去掐掐他的脸蛋拽拽他的尾巴。他身后山峦起伏，山坡上开着红色的木逍花，红得如火如荼，亦如鲜血。在红花绿树的衬托下，他的两颗黑眼珠比三界最漂亮的黑曜石还要亮，亮得惊心动魄。

    我见多了算计的，深邃的，复杂的眼神，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简简单单的纯粹的眼神。

    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过，那个眼神对我的震撼有多大。

    我对能拥有那样眼神的人，不仅仅是好奇，还有羡慕和向往，以及不由自主的喜欢。

    我悄悄关注他，为他做了很多事。比如在他朋友老虎阿明饿死之后请求地藏王使其不至魂飞魄散，比如在夜里施法令被牛魔王烧焦的木逍花恢复生机，比如在他下山学艺与人争斗时暗中相助。

    我做这些不为别的，只为将来他可以为我所用。

    我从来不否认我是一个心机深沉、惯于谋算的人。我算不出他将来的命运，但我算出他未来的成就不会在我之下，这个人会在日后可能出现的我与玉帝之战中成为胜负的关键，在他未成气候时遇见他，要么杀了他以绝后患，要么拉拢他，使他成为自己人。

    我之前拉拢了无数人才，为了有恩于人，甚至会设局使他们处于危难中再出手相救，我太擅长掌控人心，有无数种方法可以使一个人对我惟命是从，唯独对他，观察越久越不知该如何拉拢。我竟然感到偷窥的刺激和近乡情怯的畏缩。在单纯的猴子面前我竟然不愿也不屑用那些手段。

    我看着他放肆地笑，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天真，对人掏心掏肺的友好，我开始不忍。

    不忍让最后一张白纸掉入尘世这口污浊的染缸。

    多可笑，出了名阴狠的杨二郎竟然也会不忍。

    他是个非常幼稚的人，不成熟，拒绝长大，那我为什么非要让他长大呢？他不是被迫成长的杨戬，他是一只山野里肆意欢笑的猴子，作为一只猴子，应该在可以天真的时候，尽情地天真。杨戬失去了天真的资格，何必让别人跟自己一样？也许很多人会因自己的痛苦而牢牢拉着全世界跟他一起下地狱，可这些人里面显然不包括我。无论我自身遭遇了什么，我都希望世上的悲剧能够少一些，再少一些，我会竭尽全力来才达成这个目标。

    我没有现身出来与他相见，没有设局使他为我所用，没有让他看见世上的黑暗和残酷，我想让他自然的成长，成长到三界众生必须仰望的高度。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

    从头至尾，他不知我的存在，从头至尾，他没跟我说过话，从头至尾，他连向我所在的方向望一望都不曾，而我如此了解他，他在我心中早已成为熟识的朋友——如果杨戬也有资格并且有时间交朋友的话。

    他拜了三界法力排名第四仅次于我的须菩提为师，跟随须菩提祖师在灵台方寸山修行。

    他有了名字。

    孙悟空。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

    须菩提却说，悟来悟去求大道，镜花水月终成空。

    他修佛，佛家讲“悟”，打坐，参禅，静卧，安然，这样一只活蹦乱跳山野里疯惯了的野猴子，终究修不成佛。他悟得的，只有一个字：空。空则澄清，空则明净，空则万法通。因自身的简单纯净而达到空的境界，万物不萦于怀，才能修得真正的大道。

    有一种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改变世界而存在的，那就是，孙悟空。

    他果然没让我失望，没多久，他便成为了让三界震颤的万妖之王。

    他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手握如意金箍棒，站在花果山最高的那座山峰上，用看蝼蚁一般的目光看着前来围剿妖怪的十万天兵天将。他的身后是那杆血染的大旗——齐天大圣。远处的中军帐前立着两杆旗帜，上书十四个大字“只因心高嫌地窄，立心端要破瑶天。”他的六个结义兄弟站在他身旁，众星拱月般，衬得他那种睥睨天下的目光更加锐利。他缓缓扫视一圈眼前的敌人们，最后将目光对准了我，那眼神里蕴含的分明是喜悦和激动，他说，杨戬，你可知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