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的病已经好了。身上原本溃烂得几乎能见白骨的伤口,也渐渐结疤了。但她不合群,又仿佛害怕阳光,病虽好了,白天从不出去,就只待在屋中的阴暗角落里,低头背对门窗,要么睡觉,要么默默地帮阿鱼编织麻绳。
她是个盲女,洛神本就没想要她帮自己做什么,收留了,就当多养了个人而已。
没想到自己睡着了,她却会主动摸过来,给自己打扇。
转脸对她笑道:“你手酸了吧?你自去歇着吧。不必给我打扇。”
盲女依旧低着头,哑声道:“我不累。她们都在外头做着事。我给你扇风。”
阿菊和仆妇侍女们,吃了午饭,便都三三两两地坐到了外头不远的树荫下,忙着做针线,编草鞋。
洛神见她坚持,也不赶她,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重新拿回笔,低头继续编着册子。
屋里静悄悄的,耳畔,溪流潺潺,鸟鸣于涧。
盲女陪在她的身侧,一声不吭,低着头,继续给她摇着风。
洛神又写了两页,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阿鱼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欢喜地道:“夫人,方才守卫递来的,说是刺史给夫人的信!”
洛神急忙放下笔,接了过来。
阿鱼传完信,又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是李穆写给她的便信。说围城进展顺利。西金士兵里,有鲜卑人,也有部分汉人,但无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他还要继续围城,直到彻底摧毁那些人的意志。
信末说,他很想她,问她想不想自己。让她再等他几天,等事毕,他就立刻来接她。
洛神盯着这几列字,看了又看,唇角不自觉地上弯,渐渐出起了神。
盲女打着扇的那只手,停了一停,慢慢地抬起了头。
“夫人,刺史的信,都说什么了?”她问。
“没什么。说再过几日,应便能结束围城了……”
洛神唇角含笑,看向身旁向自己发问的盲女。
忽然,她的视线定住。
这样的天气,盲女也总习惯在脖颈上围一巾子。
先前阿鱼曾好奇问她,她说自己除了眼盲,喉咙亦有风症,故嗓音嘶哑,便是夏日,亦不可受风。
洛神不疑,自也没多留意。
直到这一刻,这盲女抬起了头,脖颈上的巾子恰松了,露出了她的咽喉。
洛神竟看到了一块凸出的喉结。
和李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喜欢亲咬他轮廓分明的喉结——因为女子没有,所以对她很有吸引力。
对男子的这体征,她很是熟悉。
她从没在女子的咽喉处,看到过如此凸出的喉结。
她的视线,从盲女的脖颈,落到她那张闭着眼的、平日总低垂、至今她仿佛都没看清过的晦暗消瘦面庞之上,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面庞,轮廓……
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偏一时竟又想不起来。
她心中忽然涌出一种不祥之感。见这盲女又低下了头,继续给自己扇风,便也不再看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写着自己的字。
片刻后,写完了一页。她搁下笔,站了起来,微笑道:“你自己歇吧,我去瞧瞧她们做的针线。”
她走了出去,朝前,渐渐地加快脚步。
她唤来了樊成。
樊成带着侍卫,随她回到木屋,推开门的时候,洛神被看到的一幕惊住了。
盲女还是那般坐在地上,但是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匕首就对着阿鱼的脖颈。
这盲女也不再闭着眼睛了。
慢慢地抬头,睁眼,露出了一双洛神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的紫色眼睛。
“慕容替!”
洛神惊呼。
尽管面前这人,还穿着妇人的衣裳,一张脸,和洛神记忆中的丽容也大相径庭。但这双眼睛,和眼里流露出的那种阴冷,仿佛没有人的感情的眼神,她一见,立刻便认了出来。
慕容替望着洛神,唇角动了一动,似笑非笑:“是我。”
他抬手,抹了一抹,脸上那层泥似的东西,便纷纷搓落,露出了一张本来的面孔。
面前的这张脸,面色青白,两颊凹陷,瘦得几乎脱形。即便除去了外层的伪装,看起来和洛神在曲水流觞那日见过的风神秀异的容颜,也是变化极大。
几乎像是换了个人。
倘若不是方才起疑,想带人来查证个究竟,她又怎能想到,慕容替,这个她以为应该还在建康的鲜卑人,竟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救回来一头危险的野狼。同吃,甚至同睡,就这么一起过了十来日!
洛神脸色大变,心口乱跳。
但是这一刻,她来不及多想这些。
她看着被慕容替抓在手中的阿鱼。
她在哭,眼眸中充满了惊恐,不停地流泪。
“慕容替,你在城外野地快要病死的时候,是阿鱼发现你,救了你的!你若还是个人,你就不该如此对她!你还不放了她!”
阿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拼命挣扎。
樊成大怒,立刻命人围上去,拔剑怒喝:“快放了她!”
慕容替面无表情,五指蓦然收紧,犹如一只鹰爪,紧紧地掐住了女童的脖颈。
阿鱼顿时难以呼吸,在他五指之下,闭着眼睛,脸憋得通红。
他一双冰冷眼眸看着洛神。“你的人再上来一步,我便折断她的脖子。”
☆、第88章
洛神心中恨极了,恨自己的有眼无珠, 竟然会如此被这人给欺骗了。
知他这种人, 最是阴险无情, 逼急了,只怕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急忙叫樊成后退。
“你要怎样?”
慕容替道:“谷口给我准备一匹健马, 附长鞭、干粮、水、火镰火石,我自己便离开。”
他盯着洛神。
“等我出了谷口,我自会放下她的。你们若敢在东西上动手脚,便等着给她收尸。”
洛神立刻转向樊成:“照他说的办。让他马上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