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负责会议服务的秘书起身将房间的窗户打开,这才让与会的众人稍微喘上了一口气。
只是虽然空气流通了起来,几杆大烟枪也都掐灭了手上的烟头。然而此时会议室里的气氛,却依然沉重到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们是不是把情况和几位老同志汇报一下……”
会议桌前,头发斑白的宪修组组长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向着坐在左侧第一个位置上的那个人望了过去。作为会议的召集者,这位今天却反常的一句话都没有说,态度实在是令人玩味。
他沉吟一番,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的说道:“这份方案是否可行暂且不说,但一些大前提涉及到的理论问题和政治因素不能不做万全的考虑。这方面来说,几位老同志的经验会更丰富一些。”
“我看还是不要一事一请示了吧,我们也要拿出自己的意见才好。”
另一边,经贸办的祝主任摇了摇头,合上了手中的文件道:“理论和政策总是滞后于实际的,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我们要问的是这个方案能不能抓到老鼠,如果抓不到老鼠,自然是一切休提。如果能抓到老鼠,到时候再向老同志们请教也不晚嘛。”
“而且我看这份方案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理论问题,理论要联系实际,而不是实际服从理论。从我们现在的情况出发,已经很能说明一些问题。搞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我们社会主义也一样可以搞市场嘛。资本主义一样有计划经济,早年完全自由市场那一套,现在也没有哪个国家在搞了。目前这个情况,再纠缠于这些问题,就显得太不合时宜了。”
坐在右首上的月总敲了桌子,将讨论方向纠正了过来:“还是看看这份方案本身吧,目前各方集中过来的方案里,这一份是争议最大的。以经济部门提供的分析情况来看,收益不小,然而压力也同样很大。”
“从这份方案的分析出发,我们现在已经意识到,过去对中国复关的意义还是估计的小了。复关不仅仅是对我国的外贸出口有利,这是一个对世界局势影响深远的重要决策,不能不慎重……”
“有机遇,也有危险。”他对面坐着的一位老同志点了点头,沉稳的说道:“现在的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按照这份方案的提议,我们能够以创始国的身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到时候我们的市场能做好准备吗?我们的产品能走向世界,但同时也要在国内面对全世界的竞争。可别钱没赚到多少,家里这点东西也不是自己的了。”
“也不全然如此,我们即使参与正在组建的世界贸易组织,肯定也是要以发展中国家的身份加入。以目前关贸总协定的情况来类推,发展中国家还是有相当制度灵活性的。”
祝主任摇了摇头,侃侃而谈:“只要我国坚持发展中国家的定位不动摇,哪怕是开放市场,同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我们的产业。这份报告里也列举了一些情况,我们完全可以灵活运用政府采购、非直接政策法规、行业会规、鼓励政策等多种手段,在国际贸易的游戏规则之内,实现自我市场保护。”
“话是这么说,国际资本的实力雄厚,放弃了直接的管理和规范,如果这些手段最后都失效……”
“我看我们还是要转变思想!”
月总干脆的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斩钉截铁的说道:“既然已经是市场经济,我们首先要确立一个观念,那就是政府不能再给企业当保姆了。我们可以给国内的企业再争取一些时间,然而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管他们一辈子。”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一批永远不用上战场的马,骑手也没有动力去好好训练它。只有知道肯定要在战场上指望它保命了,才会有养好它的动力。我们的企业也是一样,总在国内这么舒服的养着,看起来好像钱也没少赚。但真正有多少竞争力,谁能知道?”
“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确定一个开放的时间表,才能逼着这些企业真正下功夫去挖掘竞争力。有机遇也有危险这话不对,我看应该说,有危险,但更是机遇!”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最后产业成了外国资本的盘中餐怎么办?”
“愿赌服输,来日方长。”祝主任抢过来话头,答道:“是谁的问题就追究谁的责任,我就不信我们的企业会全军覆没。战争中总是最容易发现人才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嘛。只要在竞争中锻炼出来一支有竞争力的队伍,到时候那些失去的阵地,才能再夺回来。而如果担心失地而拒绝竞争,到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大家在一条船上一起死而已。”
……
会议室里老人们激烈的讨论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对于这些人来说,实在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要知道到了他们这个层次,金钱、财富或者智慧都不再是最宝贵的资源,只有时间才是最宝贵的。
能在一个议题上浪费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取得结果,无疑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事情了。
会议陷入僵持,各方态度虽然逐渐趋于相似,但一些关键问题上却始终也谈不拢。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对国企处理的态度问题。但归根结底,实际还是“姓资姓社”的问题。在理论没有突破的情况下,无疑政府对国家企业具有无限责任。
要下定决心放弃一部分国企和对国内产业的控制权,很多人难免转不过这个弯来。
而左首那位新来的领导更加是沉默赛金,迟迟没有作出决定性的发言。他在等待,初来乍到,他需要通过一些过程,确立自己的权威地位。
就在这时,忽然会议室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过不多时,手上拿着一份文件夹的庆秘书,在得到允许后推门走了进来。
“各位领导,这是我从乔办拿到的一份材料。”
庆秘书将文件夹打开,摆在了左首那人的手边:“乔办在准备一份讲稿,乔老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非常赞同,他对这句话做了特别批示,‘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
……
“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
童广志和一众谈判团成员们,团团围坐在大使馆的电视机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正在播出的这份录像带资料。
通过外交渠道航空运输来的一盒录像带,里面记录的是昨天、不,应该说是美国的今天、中国的昨天,新闻lianb播出的乔老发表的重要讲话。
“市场经济是中性,在外国它就姓资,在中国就姓社。中国也是可以搞市场经济的,我们搞的市场经济,就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听到这个词汇,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面面相觑。作为中国复关谈判的实际负责人,童广志瞪着眼睛,不由的深深吸了口气。
他太清楚,这句话有着怎样的价值了。
在中国复关的谈判过程中,美国是最大的一道关卡。关贸总协定这个贸易组织,在美国手里却成了对中国政治形势干涉的工具。与美方的谈判除了具体的商业条款,中国的政治制度竟然也屡屡被拿出来成为讨价还价的借口。
在这其中,美国人最乐于利用的挡箭牌,就是怀疑中国是否是市场经济国家。每次面对美方抛出的这个问题,童广志都会感觉到一阵彻入骨髓的蛋疼……
因为在这次讲话之前,中国在理论上确认的是“社会主义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有计划商品经济”的论断。按照这个官方定义,童广志当然不敢承认中国是市场经济。
这么一来,美国人便可以洋洋得意的宣布,因为中国实行的不是市场经济,所以他们不能支持中国恢复关贸总协定缔约国的地位。
就这么一句话,在中国复关谈判中便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从19八6年中国提出复关申请以来,到如今五年时间已经过去,但取得的成果却凤毛麟角。
可想而知,当童广志听到电视里传来的这句话,内心将会是如何的激动。至此,中国复关谈判的最大障碍已经不复存在,摆在他面前的将会是一个能够大展拳脚的广阔舞台。
尤其上面提出这个说法的时机实在是太关键了,在中美大采购的背景下,搬开了中国复关最大的一块拦路石。美国人这几年怎么刁难我们的,到时候大可原样奉还。
不,原样奉还还不够。怎么说,也要加倍奉还吧!
“童部长,大使先生在等您。”
一位大使馆的秘书等到放完了录像带,悄然走进了童广志的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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