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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十九

    吴有爱腆着大肚子,在赵兰香和吴大嘴的陪伴下,前去金沟医院妇产科准备做引产手术。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年女大夫,为吴有爱在病历上填写完姓名、性别和年龄这些必不可少的栏目后,原本冰冷的胖脸上突然刮起了和煦的春风,含着微笑为她做了细致的例行检查。女大夫接着虚晃一枪,埋怨孕妇和她母亲,孩子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早来。并招呼一位年轻的护士领着孕妇去做血常规化验。等化验结果一出来,女大夫手拿化验单,嘴里故意嘟噜着各项数据,突然大惊失色,连说孕妇贫血很厉害,还埋怨他们农村人连一点起码的保健知识都不懂。接着继续喋喋不休,从嘴里吐出了一连串的用来蒙人的医学术语。最后一再强调,保命要紧,手术是不能再做啦,只能把孩子生下来。

    吴有爱被女大夫唬得花容失色。她一直有点贫血,吴家人所共知的,并不是啥子秘密,但严重到不能做引产手术,却非常出乎他们的意料。赵兰香十分焦急,对女大夫连声哀求,说这孩子说啥也不能要,不然她还怎么找婆家。让大夫行行好,无论如何也要把手术给做了。女大夫将错就错,也随着赵兰香的意思装起了糊涂,把吴有爱权作未婚先孕的大姑娘,再三强调,脸面要紧,人命更要紧。

    吴有爱正要随着母亲一起哀求哀求女大夫,但她突然想起来,在省城打工的时候,她的一个同伴未婚先孕,好像也是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地把孩子生下来,最后送了人。因此,她尽管心有不甘,但并没有再去多想,当然更不可能想到是蓝家在背后搞了鬼,只好跟母亲说,就听大夫的吧。

    女大夫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心花怒放,嘴里不由得哼哼起莫名其妙的小曲,提笔在处方笺上“唰唰唰”写下了几样无关紧要且对母婴绝对无害的药物的名称,然后把处方笺“哧”地一声撕下来,递给了吴有爱。她还向孕妇不厌其烦地作了详细交代,堪称是活雷锋、白求恩式的好大夫。

    一直候在外面的吴大嘴尽管对大夫的诊断疑窦丛生,但还是无奈地去给吴有爱拿了药,然后用独轮车推着她娘俩,娘仨闷闷不乐地返回了家。

    从此,吴有爱开始乖乖地待在自己的娘家,一边按照医嘱调养身体,一边安心等待孩子的出生。

    蓝家很快就知道了吴家的“阴谋”被成功挫败的大好消息,一时大喜过望,立即派蓝天宝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吴家试图接走吴有爱。但蓝天宝这次同样难逃厄运:吴长善留下了那成堆的礼物后,又把令人生厌的女婿毫不客气地撵了出去,并扬言他若胆敢再来私闯吴氏民宅,他就六亲不认,唤他家的大黑咬断他的狗腿。蓝天宝恼羞成怒,骑上摩托,一路骂不绝口,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钱彩凤听完小儿子气急败坏的汇报,气得破口大骂:“他吴家老少一百岁,个个不是好东西。三儿,快去把恁大哥和恁光明大叔喊来合计合计,我就不信,还真斗不过他们。”

    “老婆子,你沉住气,莫生气,千万别拿着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蓝光信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袖珍紫砂茶壶,低头咬住壶嘴,掀起壶屁股呷上一小口,悠然自得地咂巴了咂巴嘴,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突然瞧见老伴伸手从茶几子底下摸起一盒子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一口接着一口吸了起来,就急忙说道:“老婆子,咱要自爱呀,好不容易戒了七八年,为啥又让它死灰复燃呢?”

    “你少罗嗦。我越看你越是中看不中用,家里有了事儿,只知道在一边不疼不痒说些没有用的废话。那些年,要不是他光明大叔帮着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这个家早就塌了。”钱彩凤气势汹汹把老伴毫不留情地抢白了一顿。

    “咱‘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好不好?不要搞斗争扩大化嘛。你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这么一翻腾,让我招架不住啊。以前我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还不是想表现得好一点,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希望政治上有点出路,说到底也是为了咱这个家嘛。光明对咱是不错,我啥时候都不会忘记的。他每次来咱家,我总是支持你好酒好菜好烟好茶地招待他,不就是对他表示一点谢意嘛。再说了,‘大恩不言谢’,客气话说多了,那就见外了。我从教几十年,这点小小的道理,我——懂。”蓝光信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蓝光信压根就没有想过,钱彩凤在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伙同蓝光明给他缝制了一顶又大又结实的绿帽子,早已牢牢地扣在了他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脑袋上。他更没有想到,蓝光明在他家播下的海量般的野种,有一粒早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并且眼看就要推陈出新,有了次生代。他发生悲剧的原因,在于他的过分自负并始终不懂得“饥不择食”和“棉袄再破也能御寒”的浅显道理。在他的眼里,他相貌堂堂、白白净净,虽然所从事的行业一度很“臭”,但身上一直很香、很干净,属于让女人着迷和害相思的那类男人,而蓝光明呢,充其量不过是俗不可耐的一介农民,况且长相一般,虽然体格始终比他健壮,也干过几年大队会计,但两人既不是一个阶级,更不在一个档次。他面对蓝光明和钱彩凤时常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打情骂俏,只是看作乡下司空见惯的叔嫂之间的瞎胡闹而已。不仅如此,他见他俩之间的调笑非常自然大方,更加彻底地放松了警惕。他始终抱着不可动摇的信念,钱彩凤若能和蓝光明之流“暗渡陈仓”,除非碾砣子能自己飞上天。真是应了这两句话:失败在于麻痹大意,吃亏在于高估了自己。

    蓝光明和蓝天金很快就被蓝天宝喊到钱彩凤的面前。

    等该来的进屋一坐好,钱彩凤并没有等蓝家长先来一段开场白,而是她自己首先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质问面对蛮不讲理的吴家,应该拿出啥子对策。蓝光信见大权旁落,心中不快,急忙抢先发言,以便证明他还存在:“我还是原先的意见,他三嫂不愿意回来就算了。至于孩子嘛,都怪你们节外生枝;生下来还给我们更好,不愿意那就随他们的便好啦。”

    蓝光信的话音未落,平时在钱彩凤的面前总是大气不敢出的蓝天金紧随其后表示了赞同:“我看俺爹的办法好着哩。”

    “放恁娘的屁!王八羔子,白养了你。恁爷俩可真是一对大草包。三儿媳妇没了,还让人家白白臭骂了一顿,不替他想想办法出了这口恶气,把他媳妇给我要回来,我就跟恁爷俩没完。”别看钱彩凤骂的是自己的长子,可那矛头显然是对着自己的窝囊丈夫。她又继续说道:“依我看,你这老头子明天就亲自去跑一趟,看看那个吴长善还有啥屁可放。”

    蓝光信一看被自己的老婆子点了将,慌忙推辞道:“我一个堂堂的退休校长,咋好意思去跟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讲道理。与人辩论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需要的是摆事实讲道理;对付胡搅蛮缠,我是没有丁点办法的。再说啦,我一个做公公的,亲自上阵有诸多不便,尤其是万一闹了大乱子,就没有人能站出来拾拾担担了。不妥,不妥,非常不妥!我看还是光明辛苦一趟吧!”

    蓝光明一看蓝光信把皮球踢了过来,便向钱彩凤发出了求救的目光,并难为情地说道:“我跟吴长善忒熟了,就他那六亲不认的犟眼子脾气,怕是上来就会闹僵;在自家老娘门上,表侄表侄媳妇一大群,怕是影响不好。我看,我看,还是让老陈出面更稳当。”他也狡猾得很,想把扎人的刺猬扔给远在他处的媒人陈默合。

    “别提万折一那个老东西,喝酒吃肉的时候腿长着哩,现在可好,躲起来了。我打发红江去找过他好几回,谁能相信,他给我‘小鬼推磨——死活不见人’。——老大,恁大叔是不方便出面,那你就明天跑一趟吧。”钱彩凤见两个老滑头都在耍奸磨滑,便只好把千斤重担压给了缩头缩脑的蓝天金。

    “我可不能去。前几天我去金沟赶集,洋车把不小心拐着了一个老头,他立时不愿意了,还骂骂咧咧的,我就和他吵了起来。旁边有人告诉我,他就是吴长善。我要是去了,那还不明摆着是去吵架嘛。”蓝天金人虽老实,但想象力却蛮丰富,急中生智,临时编造了一段历险记。

    “放恁娘的屁,你可真会‘抱着秫秸蔑子去卖席——现编现卖’。我没记错的话,你陪着那个老东西吃过一回饭。你猪脑子,忘得这么干净。你撅啥屁股拉啥屎,还能瞒得了我。真是长大了,知道糊弄恁娘了。你明天愿去也得去,不愿去也得去。”钱彩凤宝刀不老,早在当年计生工作中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时至今日,依然洞若观火。

    蓝天金被自己的老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了老底,还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时羞愧难当,只好讪讪地说道:“我记性不好,我想起来了,是陪着他吃过饭;那肯定是别人认错了人。娘,您别生气,我明儿去就是了。”

    对蓝天金明天的具体行动计划和注意事项,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进行了一番热烈讨论,然后便都抬起屁股睡觉的睡觉,回家的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蓝天金便带着全家人的殷殷重托,骑着蓝天宝的摩托车出发了。

    眼看要吃晌午饭了,蓝天金终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向钱彩凤报告了同样不好的消息:他被那可恨之极的吴长善放狗咬了出来。

    钱彩凤别无选择,只好逼着蓝光明披挂上阵,去了吴家。可是,蓝光明也难逃失败的厄运,同样毫无建树,空手而回,只是吴长善给他留足了面子,既没有放狗咬他,也没有扬言要放狗咬断他的狗腿。然而,他此次前去,竟然意外获知蓝天金压根就没有去吴家交涉过的事实。

    钱彩凤对于长子开小差和谎报军情自欺欺人的荒唐做法,虽然气得暴跳如雷,但也知道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确实拿他也没辙,只好恶狠狠地把他臭骂了一顿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