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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爹、娘:孩子已经送下。他们自己的骨肉,肯定能照顾好她,二老用不着牵挂。我准备和家栋先去泰城闯闯,等过上一段时间,俺俩就一块回来。我从小就在外边游荡,早就习惯了……”

    等吴有干把吴有爱只有寥寥几句的来信一念完,坐在椅子上的吴长善便气得一跃而起,一边在地上转着圈捶胸顿足,一边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奶奶的熊,他姓韩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把俺的妮偷着给拐跑了,我跟这个缺爹少娘的王八羔子没完。”

    然而,坐在炕沿上的赵兰香,得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失踪了好几天的女儿原来跟着韩家栋走了,却一下子放了心,心里暗暗高兴起来,不由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劝满嘴脏话的丈夫省省心。

    听到父亲刺耳的叫骂声,吴大嘴便从自己的屋里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拿过信来看完,非常平静地说:“你吆喝个啥?走就走了呗,能跟他韩家栋过一辈子也不错了。——有干,家里的事儿你少搀和,明天该走就走。一到了地方就问问人家,能行我就立马过去。”

    “奶奶的熊,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恁姐这个死妮子跑了,恁兄弟俩也要走,把两把老骨头撂在家里,还让我们活吧?都是不懂事的狗儿,没点良心茬。”吴长善气势汹汹地骂完,把信拿过来揣在怀里,气急败坏地去了黄泥沟。

    到韩家门口一看,锁门闭户;到韩振纲家一打听,证实韩家栋确实到泰城打工去了。但吴长善对韩振纲夫妇口口声声不知道吴有爱有没有跟他一块去的说辞,根本不相信,认定是在替他打掩护,是韩家栋这个大骗子的帮凶,黄泥沟没有一个好人。他还把吴有爱的信亮出来给他们看。白纸黑字,还能有假?

    吴长善连家也没有回,又倒背着手,腰后面别着旱烟袋,气鼓鼓地徒步去了香水湾。他走走停停,走了好半天才到了地方。他人一到蓝家的大门口,就在外面大声吆喝起来:“亲家公,亲家母,不好啦,恁的媳妇子让姓韩的那个大骗子给拐跑了……”

    蓝光信钱彩凤闻声立即出来把吴长善让进家里,忙问咋回事儿。吴长善介绍完情况,又喋喋不休地亲家长亲家短,他又曾如何如何私下里劝吴有爱回到蓝家。这个死妮子真不知好歹,死活不听他的话,没想到让姓韩的那小子钻了空子,背地里下了黑手。他还把他的小外甥女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直到把孩子折腾得“哇哇”地哭起来,这才难为情地还给了她奶奶。

    吴长善在蓝家蹭了一顿,喝得东倒西歪,在已经化敌为友的钱彩凤安排下,被很不情愿的前女婿蓝天宝用摩托车送走了。临走,钱彩凤还往他的手里塞了一盒质量上乘的香烟。其实,睚眦必报的钱彩凤对吴长善的心理是极其复杂的,既忘不了他从前对她的蛮横无理,还感激他把她的孙女给养了那么长时间,同时也琢磨不透他年老体弱跑这么远来报信的真实意图。

    “真是老天爷长眼,这小狐狸精最后也算帮了咱点忙——这下秀儿可就彻底死了心。”等吴长善一走,钱彩凤便对蓝光信笑逐颜开地说道。

    “是呀,是呀!他们这么一搞,倒把咱家的难题一下给破解了。老吴能及时来通报一声,还不错。”蓝光信随声附和道。

    “不过,老头子,咱还得多长个心眼儿。听说他两家关系一直好着哩,秀儿还去看过她娘俩,万一他们串通一气,给咱放个烟幕弹,糊弄咱放松了对秀儿的看管,那可就成了‘老毛子看戏——白搭功’了。老头子,我看谁去都不保把,还是你亲自去跑一趟,探听探听再说吧。”生性多疑的钱彩凤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和破除顾虑的打算。

    “这事好办,让陈默合出马,打着给他俩提亲的幌子,打听一下他俩的确切下落。还是老婆子你高明,咱说啥也不能上当受骗,白费了这么多天的洋劲呀。”蓝光信经钱彩凤一提醒,也觉得吴长善此行可疑,担心有诈,由衷地说道。

    蓝光信在蓝天金的陪同下,随后就租了辆车去了陈村陈默合家。他们很快便返了回来,并把陈默合探听到的消息如实报告给了钱彩凤:万事大吉,他俩的确跑了。

    钱彩凤立即下令,恢复了被软禁长达几十天的蓝天秀的人身自由,并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韩家栋领着吴有爱私奔了。蓝天秀喜忧参半,半信半疑。钱彩凤看出她的心思,提醒她可以去打听打听。见天色已晚,蓝天秀只好决定明天一早就回韩家看看到底咋回事儿。

    第二天,忐忑不安的蓝天秀一早就骑车来到韩家的大门口。但见大门紧锁,而门框上的蓝色春联赫然写着:雪花似的幸福难长久,睡梦中的甘泉不解渴,从头再来。晚了,来晚了;问问纲哥再说吧,兴许他啥都知道。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走到韩振纲的家门一看,也是铁将军把门。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只胳膊不由自主地垫在车把上,头趴在胳膊上,失声痛哭起来。可巧,韩振焘挑着两只空水桶刚走出大门,听见有人大白天在街当中就“嗷嗷”地哭叫,便急忙扭着头边瞧边走了过来。蓝天秀听到水桶来回摆动的“吱呦”声,慌忙抬起头来,并把脸前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看着来到跟前的远方小叔子,仍然难以自禁地抽泣。韩振焘一看竟然是几天前还曾在睡梦里着实亲热了一番的嫂子,不管不顾,把肩上的钩担和水桶就地一扔,一把夺过自行车,一边劝说着一边往他家里走去。

    “别急,可别急。擦把脸,喝点水——”王香草一看被抢走了多时的侄媳妇终于回来了,又惊又喜;见她俊俏的脸上哭得一塌糊涂,又心疼不已;赶忙又是递毛巾,又是倒茶水。

    把蓝天秀安顿好,韩振焘又脚不离地地又跑了出去,把正在麦子地里浇水的徐芳找了来。

    “他婶子,可让我们挂念死了;真像做了场梦呀。”徐芳进门就拉住蓝天秀的手,泪眼婆娑地说道。

    “那吴有爱到底咋回事呀?”蓝天秀焦急地问道,

    “家栋临走的时候压根就没提到她。昨天她爹突然拿着信找来,把我们也全闹糊涂啦。”徐芳只能实话实说。“你沉住气,家栋和恁哥都交代好了,他一有了着落就写信来。”

    韩明山和老伴段富花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都对失而复得亲如骨肉的侄媳妇嘘寒问暖,问长问短。段富花还使劲攥着蓝天秀的手,老泪纵横,叨念着:“唉,这老天爷,忒不长眼,这小日子才有点苗头,我们正替恁俩高兴呢,哪里想到啊,说哗啦就哗啦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蓝天秀别难过,慢慢想办法。可蓝天秀心里实在是着急,想了想便对徐芳说:“嫂子,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带,你先给我掂兑上几十块,我这就去泰城找他。”

    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劝蓝天秀耐下性子沉住气。泰城是个大地方,可不比咱这小山村,找个人哪能那么容易,还不是大海捞针,可不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去到处乱撞。然而,蓝天秀却成竹在胸,信心百倍地说,泰城虽大,可盖楼的地方毕竟有限,他反正是去搞建筑,她就一家家地去打听,肯定能找得到,让他们不用担心。

    韩明山见蓝天秀态度这么坚定,觉得再劝也是无益,让她去转一圈儿回来也许就彻底死了心,便让段富花回去拿钱。徐芳也赶快跑回了家。王香草抽出老式桌子的抽屉,把胳膊伸进抽屉洞里,摸出二十块钱来,递给了蓝天秀。不一会儿工夫,徐芳和婆婆段富花也一前一后手里各攥着二三张十元的钞票跑了回来。等韩振焘去村委给蓝天秀开介绍信的工夫,王香草给她下了碗荷包鸡蛋面条,劝着她吃了下去。

    韩振焘手里拿着开好的介绍信,兴冲冲地跑回来,交给了蓝天秀。他接着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驮着她去金沟赶汽车。

    一上路,幸福无比的韩振焘感到机会难得,总是和身后的梦中情人没话找话说。半道上,尽管气喘吁吁,他还又开口问道:“嫂子,你后来问俺栋哥没有,咱俩那事儿他到底咋知道的?”

    ≈ap;nbsp;“还‘咱俩那事儿’,你也好意思说。你这坏蛋,让你惹得差一点出了大乱子。听恁栋哥说是南瓜从后窗里看见了你,然后到处乱说的。”

    “x他娘,这个狗x的混蛋南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晚我要报这一箭之仇,让他知道老子的厉害。”韩振焘喘着粗气,气哼哼地说道。

    “你又满嘴脏话啦;等俺弟媳进了门,小心抽你的嘴。”蓝天秀笑盈盈地着说道。

    “嫂子,不瞒你说,媒人给我介绍了那么多,我一个都没相中。我就想找个嫂子你这样的。现在定的这个,连你的头发梢都赶不上,只能算是马马虎虎。”

    “嫂子有啥好的?随便抓一个就比我强。”

    两个人,一男一女,说着拉着到了地方。那个男人的感觉,就像叫花子吃大餐,刚一动筷就散了席。“咋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

    趁车还没来,韩振焘去附近的水果摊上买了点东西,用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提过来,硬塞给了蓝天秀。

    “嫂子,干脆,还是我陪着你一块儿去吧!”见车子终于来了,韩振焘半真半假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还没完啦!回家好好帮着俺婶子干点活吧!”蓝天秀说完,朝着恋恋不舍的韩振焘莞尔一笑,钻进了车里。

    找到座位坐下,等车子一起步,蓝天秀回过头去透过后挡玻璃一望,韩振焘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这振焘——”蓝天秀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她随后把一坐下就放在大腿上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除了几支香蕉和几只湿漉漉的显然刚用水洗过的苹果,水果中间还夹着一只从未见过的用红塑料皮编制的小金鱼。她迷惑不解地拿起来,原来底下拴着一把铜钥匙,还有一块缠在一起写着号码的取车木牌。真够他细心的,难为他这么远只能跑着回去了。她把手里的东西仔细掖进了袄兜里。

    到站了,到站了,都——下——车。随着乘务员不耐烦的喊叫声,闭着眼想了一路子心事儿的蓝天秀,不由自主地跟在别人后边下了车。

    走出泰城汽车站,就像刘姥姥一步迈进了大观园,蓝天秀顿时傻了眼。大门前左边不远,就像反过来的英文字母”k”的四岔路口,人流车流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人声噪杂,马达轰鸣,人躲车,车躲人,杂乱无章,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再往北一看,有一列满载圆木的火车,车头上拖着一条又粗又长随风摆动的黄色大辫子,就像累昏头的老牛,正“吭吭哧哧”朝东缓慢爬行。俺的老天爷,这就是人人向往的泰城?咋这么乱,乱得就像年前的金沟大集。而最北边,一幢幢高楼的后面,就是那座巍峨而峰顶被云雾笼罩起来的高山。韩家栋从前曾多次夸下海口,等有了钱就带着她来爬山观景,烧香拜神。唉,这辈子还有这一天吗?从小到大生活在山沟里,这是头回出远门,并且还是一脑袋就扎进这么个车水马龙的大地方,难免茫然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先找个当地人好好打听打听,等心里有数了再动手,并暗下决心,再苦再累,那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你韩家栋挖出来。

    毕竟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扑下身子干过体力活,浑身的关节早就像缺了油生了锈的机器零件,仅仅一个下午,转了两个不大的建筑工地,蓝天秀就已经累得腰酸腿疼,浑身像散了架子。她只好就近找了家用几间平房改造成的小旅馆住下来。躺在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单人床的狭窄房间里,她突然意识到,就这样步辇着到处乱跑,根本不是个办法。第二天一早,她狠狠心,好说歹说,以旅馆老板所称的跳楼价,租下了他的一辆松松垮垮随时都会闹罢工的破自行车,继续苦苦寻找爱人的下落。

    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尽管风雨无阻,找遍了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可是,别说一个大活人,就连韩家栋一丝一毫的消息也没有打听到。虽心有不甘,但眼看兜里就要变得空空如也,失望之极的蓝天秀只好打道回府。

    在金沟下了车,蓝天秀到停车点旁边的存车处把自行车取出来,强打起精神,先拐到医院找表姐梁晓娟借了钱准备还账,然后垂头丧气地直接回到韩振焘家。

    蓝天秀进门就扑在了王香草的怀里,哭得泪人似的。

    王香草一看才去了短短几天工夫就又黑又瘦,就像变了个人,不由地心疼起来。她紧紧攥着蓝天秀的双手安慰说,听她当婶子一句话,别再难过了,也别再费心了,她走了以后,她就听不少街坊邻居说,那吴有爱的确来过,还在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才走的;本来不想告诉她,可看她这样可怜,又实在不忍心。

    听了王香草的一番话,蓝天秀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吴有爱不会无缘无故往家里写那样一封信;她水葱似的人物,能说会道会哄人,哪个男人不喜欢。尤其重要的是,钱彩凤以前曾提醒过她,吴有爱早就对韩家栋有意思。蓝家把事儿做得太绝,肯定早让韩家栋对她彻底断了念想。够了,够了,就这些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她心里充满了痛苦,而把本该有的怨恨都排挤掉了。她不恨对她负心的韩家栋,相反,她还觉得他很可怜,值得同情,是她对不起他,她才是造成了他不幸的罪魁祸首。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后,蓝天秀非常平静地告诉母亲钱彩凤,可以跟那个姓林的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