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刚过,就下起了雨——是无风相伴的大雨,是城里人可能觉得可有可无的大雨,而对农民兄弟来说却是要么渴盼要么嫌弃,绝不会无动于衷的那种大雨。伴随着雨声,“方块四”,“毙了”,“别加分,千万别加分”,还有“你们小点声,还让别人睡吧?真烦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韩家栋站在窗前,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数不清的雨线,像万箭齐发,从天上“嗖嗖”射向泰城的大街小巷、楼顶房顶、树木花草、行人举起的五颜六色的雨伞上,还有来来往往的汽车上。他想象着家里的玉米地,又该是什么景象——如果家乡风调雨顺,并且韩振纲适时替他种上,他家的玉米该是长势良好,应该有一人多高了。他在泰城打工的半年,吃遍了酸苦辣咸,别看累死累活,但由于干干停停,工钱又低,所以兜里所剩无几。他连麦收也懒得回去,只好任由韩振纲替他操办了。他看着,想着,又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蓝天秀,两眼不由得泪汪汪。当泪珠滚落到腮上了,他才突然意识到,便赶快用手背擦掉,不然被满屋子打牌的、拉呱的、看闲书的工友们看见,那可就丢人了。
韩家栋现在的落脚点是几间年久失修的平房。这栋房子,临街有三口大窗户,上面的窗扇绳捆索绑,摇摇欲坠;窗户框上,筷子粗细的铁丝,横七竖八,锈迹斑斑,自做多情地等着窃贼来碰壁。它就像长在少女漂亮脸蛋上的疮疤,在一片美丽壮观的景色中,死皮赖脸地抢镜头。正因为它有碍观瞻,与城市市容的美化要求格格不入,所以老早就理所当然地上了被拆迁的黑名单。房主是土著人,房子是他上辈遗留下来的唯一不动产,不远的将来,很可能要狠狠赚上一大笔拆迁补助费。房主一心只想着赚钱和省钱,可舍不得继续往这破烂不堪的房子上砸钱。房子里面,设施简单,地上是一长溜地铺,半空中使用七大八小的木棒和竹片打制的吊铺,一共住了二三十个形形色色外来打工的农民。睡吊铺的人一翻身,就会“哗哗”往地铺上落灰尘;睡地铺的人都需格外小心,不然就会被迷了眼。有个别讲究的,只好把自己上边的吊铺底下用报纸糊上了一片。条件虽然极其简陋,但由于收费低廉,每人每月才几元钱,因此总是人满为患,在这美其名曰“打工者之家”的大门外面,经常挂着把人拒之门外的“今日客满”的木牌子。
雨渐渐停了,窗户外面用油毡纸做成的简易雨蓬发出的“噼啪”声,也渐渐小了。韩家栋顺手抓起了一把撑开晾着还有两个破洞的黄色油布雨伞,吆喝了一声,算是跟伞的主人打了招呼,便跑了出去。他举着手里的破伞,径直去了附近的美容美发一条街,完全凭感觉,走进了一家叫“北国之春”的理发店,要把他那满头快能藏得住麻雀的乱发统统剪掉。为他理发的小姐是女的,年轻,很美,小嘴巴甜死人,就是技术不怎么熟练。头发剪完了,也洗完了,脸也刮完了,就想换了个人似的,韩家栋突然精神起来。年轻貌美的女理发员开始给他拽耳朵、掐脖子、砸肩膀、敲胳膊,还把他粗大的手指头拉得“叭叭”地响。韩家栋浑身很舒服,感觉很美妙。
“大哥,越看越是个大美男儿。来点特殊服务,放松放松?”女理发员手不闲,嘴也不闲,柔声柔气地说道。
“啥子特殊服务?不懂!”韩家栋从闭目享受美女按摩的朦胧中睁开了双眼,从近在眼前的大玻璃镜子里看了看女理发员美丽的大眼睛。
“你们男人最想的是啥?别跟我装糊涂。”女理发员自然大方地说道,还在他干干净净的脸上极其温柔地轻轻拧了一小把。
“我最想的是多挣点钱,花钱的事儿别想。”韩家栋说得干脆利索,不想给女理发员留有在他身上谋取暴利的任何幻想。
“小样,妹子我倒贴给你行不?”女理发员笑得那个甜,让韩家栋浑身要变软,要化,要变得像水一样流走。
韩家栋不由地重新闭上了眼睛,继续享受这千金难买的美妙时刻。
突然,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少妇出现在韩家栋的身后。她轻点女理发员裸露的肩头,示意她走开,她便开始用她那十根纤纤玉指给客人接着温柔而有力地按摩脖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美少妇表情冷漠,还含着淡淡的嘲讽。
韩家栋慌忙睁开双眼,从镜子里惊讶地认出了久未谋面的吴有爱。
吴有爱感到韩家栋要站起来,便急忙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头,轻声而有力地说道:“老实点!”
“哪里想到你就在这里!过得还好吧?”
“托你的福,好得很。早知我在这里你就不来了?”
“可别挖苦我;我这半年可是忒狼狈了。”
“狼狈啥?发大财啦?钱愁得没处花了?”
“相反,恰恰相反。泰城这个鬼地方,可比省城难混多了。”
“别哭穷了!还没吃饭吧?走吧,我请客。”
“那能让你破费,还是我请你。”
“别喈,你肯赏光我就该好好谢谢你了。”
雨又大了,还纠缠着风。雨线变得扭扭摆摆,在墙角和街口的地方还时常突然拐个弯,钻进了本来进不去的旮旮旯旯。
吴有爱撑起一把精致的折叠式小花伞,而韩家栋呢,则举着那把破黄伞,一前一后,急急忙忙,走进了一家小饭馆。他俩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刚坐下,一个小姑娘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拿着一张硬纸板,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吴有爱把纸板接过来,递向韩家栋:“想吃点啥,尽管点。”
韩家栋把纸板一推,不好意思地说:“你点,你点,别点一些,多了吃不了。”
吴有爱不再客气,点了两凉两热,然后把纸板还给了小姑娘。她知道面黄肌瘦的韩家栋肚子里缺乏油水,点的全是荤菜;牛肉和狗肉是凉盘,一盆莪子炖鸡,还有一盆粉条炖排骨;好给他好好补补,好让他有力气想她。除次之外,她还要了一瓶泰城小茅台——瓶子是凸腰凹肚活像奖杯的泰城小烧。
刚才在理发店见到吴有爱的时候,由于是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她的脸色,视距相对较远,加上眼睛有点近视,韩家栋看得并不真切。此时他俩相对而坐,他这才发现,她比半年前看上去还要年轻漂亮,大而亮的眼睛依然饱含秋水,含情脉脉。他急忙低了低头,把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到了眼前冒着热气的茶碗上。
“回去几次了?”吴有爱端起茶水呷了一口,轻声问道。
“一次也没有,不是怕花路费,怕耽误工夫。哎,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有才前段时间来找过你,还说他和红石沟的苗家定了亲,倒插门。”
那天,韩家栋把吴大嘴甩掉后,快回到住处了,正准备掏钱买点饭吃,这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他万万不会想到是吴大嘴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地下了黑手,而认为是两人撕扯时钱包自己掉了出来,或者在之前就不小心丢了。他感到非常懊丧。明知回去寻找也是徒劳,但好似为了安慰自己,他还是闷闷不乐地跑回两人闹乱子的地方,低着头满地仔细找了一遍。在空手而回的路上,他倒情愿是被吴大嘴捡去了。好在他的介绍信和数额少得可怜的存折都放在“客店”老板给他们每人准备的小抽屉里,不然可就麻烦了。
“净听他瞎说,倒插门俺爹能愿意?肯定是想把我哄回去。”吴有爱自认为料事如神。
一小盘牛肉和一小盘狗肉被刚才那位小姑娘端上来了。
韩家栋也不客气,主动打开了酒瓶,先给吴有爱倒了半玻璃酒杯,又给他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吴有爱把酒瓶要过来,把她自己的那半杯也添满。吴有爱见韩家栋面露惊讶,就笑嘻嘻地盯了他一眼:“好不容易逮住你,机会难得,那得喝个一醉方休,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有才的酒量好着哩,原来你也不含糊。”韩家栋咧嘴笑着,由衷地赞赏道。
他俩开始边吃边喝,唧唧喳喳,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仿佛电影里的两个地下交通员,借着饭局做掩护,在悄悄地互相交换情报。客人渐多,一片嘈杂的声音像一道屏障,把他们的窃窃私语完全遮挡了起来。其实,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理想效果。
吴有爱告诉韩家栋,她离开他后如何先在金沟傻等他,到了泰城后又怎么样到处寻找他,连鞋底都要磨透了。
年初,吴有爱悄悄离开韩家后,便绕道去了金沟镇,暂时住在“芙蓉花”理发店。她接着出去买了笔墨纸张和信封邮票,给吴家写了信。第二天一早,她去金沟长途汽车停车点等候韩家栋,准备跟着他一块儿坐车去泰城。而韩家栋徒步赶到金沟长途汽车停车点的时候,远远看见吴有爱正在东张西望,估计是在等他,便没敢再靠前等车,而是绕过停车点,到前面的路上坐上了去泰城的汽车。她在那里苦苦等了一天,可始终没有见到韩家栋的影子,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落脚点。她又让芙蓉花给她借了辆自行车,趁着天还明快,去韩家探探情况。可是,她到了韩家大门口一看,已是铁将军把门。她虽然不敢贸然去别人家打听,但她能猜得到,韩家栋显然背着她偷偷溜走了。她很纳闷,他到底是咋走脱的呢?既然对她没点意思,那他为啥还心安理得地搂着她睡了一夜呢?她本来打算只要陪着他到了泰城,她就会有办法把他彻底拿下。莫非他棋高一着,反而被他算计了?她太过于自信了,不然也不会给家里写那样一封尽管有些含糊但能让人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俩特殊关系的信啊。回到金沟后,她害怕夜长梦多,不敢久留,第二天便独自坐上汽车,来到泰城寻找韩家栋。
她曾多次想放弃,但她总觉得他就像一头扎进池塘的小猪,怎么扑腾也没有逃出泰城。他问她咋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她说他做事一根筋,不知道拐弯,说来泰城就不会再到省城。他听出来,她又旁敲侧击,又在教育他尽早迷途知返。
“我有病了,是那种说不出口的病——天秀被抢走的时候受惊吓造成的——药吃了不少,还吃了好多偏方,可一直不见好转。别说天秀不可能回来,就是能回来,我也要让他离开我。”韩家栋为了让吴有爱彻底断了对他的幻想,不得已,只好把自己难以启齿的抖搂出来。
“天秀又结婚了,你还不知道?”吴有爱对韩家栋得病感到惊讶的同时,急忙问道。
“跟谁结婚?你从哪里听说的?”韩家栋紧张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我没骗你,除非别人骗了我。你既然有病不能和她一块儿了,为啥还急成这个样子?”吴有爱见韩家栋对蓝天秀依然痴心不改,心里酸酸的,连头发稍也似乎感到不舒服。“到底嫁又给谁了,我、我也不清楚。”
韩家栋猜到吴有爱可能是通过香水湾的那位同学知道了准确消息,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一屁股坐下,端起还剩了半杯的酒,一扬脖,全部灌了下去。他拿起酒瓶又要往酒杯里倒,但被吴有爱一把夺了过去。
韩家栋开始垫着胳膊趴在餐桌上嘤嘤地哭。
听着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这样撕心裂肺地痛哭,吴有爱心里格外地不是滋味。
“一根筋,真是一根筋!”吴有爱觉得此时劝将不如激将。“一个大老爷们,不怕别人笑话?唉,为啥这样‘拾不起来,放不下’呢?别哭了,好不好?菜要凉了,赶快趁热吃一点儿吧。”
“不吃了,咱走吧!”韩家栋说着站了起来,没忘了掏出手绢把满脸的泪水擦了擦。
吴有爱知道这“一根筋”的确是一根筋,不再劝他,便招呼服务员把几乎没动筷的炖鸡和炖排骨打包,还又要上了几个馒头,想让“一根筋”带回去慢慢享用。趁服务员打包的时候,她跑到前台结完了账。
他俩默默地走出小饭馆不远后,便准备分手,吴有爱把手里一直提着的饭菜硬塞进了韩家栋的手里。
韩家栋独自往前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吴有爱手里举着伞,在昏暗的路灯下,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他朝她充满感激和愧疚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拐过一个墙角后,他把手里提着的三包饭菜,一抬手,使劲扔进了路边一片冬青树丛中。吃,吃,吃,吃他奶奶的头!
第二天一早,吴有爱怀揣着几十元钱,来到“打工者之家”,准备送给需要好好补养补养身子的韩家栋,却被旅店老板明确告之,他一早就去坐车回家了,连行李也一块带走了。
吴有爱怅然若失,站在地上呆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