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栋一早就告别了老张,离开了金牛区水利局,带着行李前去投奔大鲁班建筑队。
早上还阳光明媚,但中午过后,却成了糟糕的扬尘天气,好在后来曾下了一阵零星小雨,才把满地的尘土镇住了。韩家栋的心情,就像天气的变化,由清转阴,直至最后非常郁闷沉重。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鲁班建筑队原来的建筑工地,可他们已经施完工搬走了。他又见附近塔吊林立,新起了许多建筑工地,便挨家去打听了一遍,可哪有他们的影子,白白转悠了几乎一天。他见天色已晚,情知再继续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飞乱撞也是徒劳,便打听着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准备到火车站去过夜。
长长的铰接式公交车上既座无虚席,过道上还人满为患,到处弥漫着男人的臭汗和女人的香汗的混和气味。见蓬头垢面的韩家栋提着行李上来了,乘客们唯恐避之不及,都尽最大的努力主动为他让道,显得十分礼貌。他粗陋的形象,在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乘客中,格外扎眼。有个浓妆艳抹的少妇,由于躲闪不及,被他蹭了一下,她先乜斜了他一眼,然后用细嫩的小手捂住小巧的鼻子,厌恶地把头转向了一边。他很识相地躲到了相对宽松的车子的中间,把行李一放,就近抓住旁边的靠椅,和那些抓着扶手的男女乘客一样,随着车子的开停和拐弯,不断地东摇西晃。
公交车逢站必停,遇到红灯更不敢乱动,走走停停,终于开到了终点站。等两边的乘客都走净了,韩家栋这才抓起自己的行李下了车。他看准方向,正准备朝候车室走去,肩膀被人从后面突然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三愣子高胜奎。同样又惊又喜的三愣子告诉他,他到附近一家私人门诊部刚看完坏牙,正要赶回工地去。听说韩家栋还没着落,三愣子建议他再回平阳建筑队。
“蓝天银以前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成了仇家啦,他更容不下我。再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韩家栋让三愣子不用替他担心,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明天再找找大鲁班看看,只要他们没离开省城,肯定能找得到。
“老虎,蓝经理没少念叨了你,我也一直很纳闷,该不是他觉得他蓝家忒对不起你了?”三愣子还告诉了韩家栋一条好消息,蓝天银已经改“副”为正,现在是独掌大权。“听蓝经理说,现在省城僧多粥少,活很难揽,准备以后杀回泰城去。”
“表哥,别上他的当。他这样人狡猾得很,明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才虚晃一枪,充他大仁大义的。这样的人最阴险可恶。你等着瞧吧,就他这种做人法,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三愣子认为韩家栋对蓝天银成见太深,而他又自觉没有能力劝说一向很有主见的韩家栋改变主意,便只好就此分了手。
韩家栋随后冒充旅客混进了候车室,先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占据了一块连椅,然后从提包里掏出煎饼和咸菜疙瘩开始吃饭。他正低着头狼吞虎咽,突然,一只枯瘦的“黑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猛地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上了一把子年纪的老头儿。他没有犹豫,随手从提包里抽出一整个煎饼,递给了他。
“您是好人!”老乞丐木讷地嗫嚅道。
“咱是一路人。”韩家栋说完,继续进餐。
把饭吃完,韩家栋放心地丢下自己的行李,拿着茶缸去供水处接了开水回来,等水凉下来喝完,便靠着被褥卷,斜躺在连椅上开始闭目养神。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仿佛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嗡嗡”叫,但并没有耽误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只有当车站女话务员清脆而响亮地播报列车信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此时此刻并非躺在难得一求的工棚,而是身陷窘地,再次成了无处可去的流浪汉。
“哎——醒醒——醒醒——”原来被一位又矮又胖长着一双火眼金睛的女管理员盯上了。
韩家栋“扑楞”坐了起来。
“哪去?”
“平阳!”韩家栋不假思索,张口说道。
“票!”女管理员目光如炬,灼灼逼人,把手一伸。
“还没买呢。”
“‘睡客’呀!出去!”
韩家栋被毫无通融地撵了出去。他这才清醒地认识到,省城和泰城就是不一样,在那里能唱的曲子,到了这里却开不了口,他现在连睡火车站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惠而不费的地下旅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旅馆老板慈悲为怀,大发善心,住宿费由八毛优惠为六毛,但提供的是一张在过道里只铺着席子的空床,可怜得连只破枕头也没有。
尽管地下旅馆里潮湿闷热而且浊气熏天,毕竟不住脚地跑了一天,浑身筋疲力尽,韩家栋头一挨上用褥子叠成的枕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一觉醒来,韩家栋突然想起了在火车上他给人家让过座的那个人,临下车的时候,他曾告诉他,他就在省城建设局上班,还说需要帮忙的话就去找他。别说,这次说不定还真能给帮上忙呢。他起来匆匆吃完自带的早饭,便硬着头皮打听着找了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到了“大鲁班”的下落。他满怀兴奋的心情赶回地下旅馆,背起自己的行李,马不停蹄地坐上无轨电车,赶到了目的地。
现在的大鲁班建筑工地位于金牛区实验小学的西南角,在校园西墙上临时开设了大门,东边和北边架设了隔离网,空间相对和封闭。用角铁焊制而成的门框上面插着几面五颜六色正在迎风飘扬的彩旗,彩旗下面就挂着“大鲁班建筑工地”的大牌子,两边分别贴着“百年大计质量为本”和“人命关天安全至上”的醒目白底红字标语。这两天曾从这里来来回回走过两次,可愣是没发现,韩家栋不禁哑然失笑。
跟看大门师傅亲热地说了几句话,韩家栋便怀着游子归来的激动心情往里走去。只见南面是两排破旧而沉寂的平房,而北边的工地上则是热火朝天,垒墙的垒墙,推砖的推砖,搅拌机的“咯噔,咯噔”声和电锯刺耳的尖叫声连成一片;教学大楼的基础已经打好,砖墙也垒了有一人多高,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安装浇制圈梁的木模板;工地周围则是成堆的红砖,成堆的沙子和石子,还有几个人正在从汽车上往下卸成包的水泥……
韩家栋找到了位于南墙根里的钢筋组。看见他,工头和工友马亮,还有几个小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高兴地迎了上来。工头优先伸出一双大手把韩家栋的双手攥了起来,咧着大嘴表示欢迎:“小韩,你小子怎么才回来?”
“一言难尽,以后慢慢向您汇报。”韩家栋感慨万千地说道,跟大家挨个握完了手。“不知还缺人手吗?”
“走,我领着你直接找总经理去。”工头说完,带着韩家栋到了前排平房的东头,敲开了大鲁班建筑队总经理的办公室。原来分管施工的副经理出差去了,他们只好直接请示最高领导。
“总经理,小韩回来了,您看怎么安排?”年龄比总经理还要大几岁的工头首先对总经理毕恭毕敬地说道。他见总经理用手挠了挠头皮,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只好又说道:“小韩,你给总经理慢慢汇报,我先回去忙。”
“小韩,不说你也知道,现在找活很难的呀,天天来打听的不下几巴掌。”总经理见钢筋组的工头走了,客气地示意韩家栋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卖起了关子。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光滑的手来,五指分开,正过来,翻过去,来回捣蹬了一遍。“你以前在这里干过一段时间,大家对你的反映也还是蛮不错的,按道理——”
韩家栋一听沉不住气了,急忙站起来,着急地说道:“总经理,俺娘和俺妹妹是一天没的,俺媳妇也被她娘家抢走又嫁给了别人,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您还得多操心。”
其实,总经理本来就没有把韩家栋撵走的意思,只是担心他对轻而易举得来的工作不够珍惜,如果很痛快地收留了他,他可能会不买他的好,不领他的情,因此才在这里故弄玄虚,没想到屡次碰壁的韩家栋还当了真。
总经理两肘抵在桌子上,把手指扳得“呵吧,呵吧”地响,微微皱起眉头,流露出了一片怜悯之情:“噢,既然是这样,我还得真得为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这人也是很重感情的嘛。”
“总经理,我昨天找咱建筑队找了整整一天。实在没辙了,只好找到我在建设局的一个朋友;不是他帮忙,难说还能找到这里。”
韩家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句在他自己看来本来无足轻重的话,却彻底打消了总经理再继续磨蹭一会儿的念头。
“什么,你在建设局有朋友?哪个建设局?”总经理把你捏我一把我捏你一把的双手突然松开,两只手一边一只抓住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不由自主地往前拉了一下,腰杆挺得笔直,两只眼睛好像突然发现了一堆光彩夺目的金银财宝,顿时闪闪发亮,半信半疑地问道。
韩家栋随口答道:“咱省城建设局;他在建筑市场管理处里当科长。”
总经理见韩家栋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不再大动声色,而是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还是去钢筋组继续发挥你的特长吧,好好干,大家都不容易。”
韩家栋对总经理千感万谢,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韩家栋重新开始了在省城的打工生涯,并隔三差五就去相隔不远的金牛区水利局找老张聊一聊,两人慢慢成了忘年交。在高兵帮着他从金沟中学开来的高中学历证明寄来后,通过老张的大公子帮忙,顺利地成了省轻工学院函授班正式学员,并毅然决然选择了经济管理专业。据说,在这期函授班上,他是唯一一个农民身份的学员。他从此早起晚睡,有时间就趴在用废木模板自制的简易书桌上,如饥似渴地学习专业知识,一点点地编制着有朝一日做老板的美好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