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这世界举人作为地方头面人物,有牵引天机调节天候的神通,俗称呼风唤雨。如果有雨水,在归阳县这种山村地方,冬季亦可有一茬收成。但此时却是田地荒芜,山坡岗地没有雨水灌溉,冬天小麦必不能活,那也也不必费力气了。
叶行远站在村边,目睹这枯败荒凉的景象,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气,心中也在细细思量。
周知县的行为,站在更高的立场上无法衡量对错,但是作为潜山村的村民,叶行远却不愿眼睁睁看着惨况继续蔓延。山腰上的村庄已经如此,那山顶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两句话叶行远脱口而出,并不只是假大空的宣言,实乃真心有感而发。
作为暂未入仕的读书人,如果说第一目标是读书考试,那第二目标,应该就是反哺乡里。圣人云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所谓乡贤,便是指这种读书明理之人。
秀才得清心圣音,本意当然不是为了战胜骂街的泼妇,而是为了劝人向善,令邻里和睦。举人能呼风唤雨,也不是为了显摆招摇,而是为了润泽农田,维持乡邻温饱。
之前的叶行远,大半时间都在闭门读书,对这个世界的民生并没有太深的感触,但今天仿佛是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世界一般。
经过转轮珠强化的五感敏锐,他的目力极为高明,一草一木一尘一沙尽在眼中,这也让他更能瞧见生民的苦楚。
流经村口的小溪早已干涸,草已凋零,树已枯萎,地面上已经有了干裂的纹路。乡中奔跑的孩童有气无力,双目都缺乏神采。因为饥饿,原本的壮年汉子都显得有气无力,而原本喜欢唠叨的妇人,也只能对着空空的米缸发呆。
水是生命之源,没有雨水,也就等于是断了活路。
如果没有神通的世界,这是无可奈何的天灾,顶多向官府请求赈济,却不能改变现实。然而文圣降世,截取天道而成天机,又通过天命授予读书人神通,立意就是能够造福乡梓。
文圣所为,正是“为天地立心”,而作为一个小小的秀才,叶行远能够做的,便是“为生民立命”!他脑中念头翻涌,但这初心却是越来越明晰,越来越让他动容。
叶行远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初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归属感,他无非有个姐姐,顶多想着升官发财解决家庭困境而已。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在这世界上有了朋友,也有了羁绊,有了前进的目标,也就有了发奋的动力。
当他看到泪流满面的老者跪于面前,就仿佛触动了一根心弦,头脑中陡然一片光明。
天机本身无情无欲,关于天机各人有各的解读,还是前文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叶行远自己,一直没有真切探寻过自己的内心。
那么此时此刻,叶行远望着山间荒芜的梯田,陡然顿悟乐。自己在这世上,必须要做一些事。
“叔伯乡亲们放心,小子身为读圣贤书之人,断不会坐视不理。听说本县士绅都聚集在山头村,我这就去倡议士绅联合,共劝知县改弦更张,为潜山村争来雨水!”
不问得失,不求名利,只是因为必须去做,方才能够称得上一个人,才能不负生平所学。
叶行远想明白后,不打算进家门了,转身直奔山头村而去。
“那就多些叶相公了!”村民们感激涕零,又要磕头,再度被叶行远拦下。
叶翠芝晓得这里头的利害,但看着神采奕奕的小弟,热泪盈眶,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通过这短短的几句话,她就看见了小弟的成长,他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已经可以顶天立地,撑起家中的门户,甚至可以庇佑父老。这是男人要做的事,即使前景莫测,她又怎么能去拦住?
叶行远自己也是心潮澎湃,在他拨开杂念,不去考虑利弊的时候,却陡然发现本心明澈,天机若隐若现,竟是比他平日有意去勾动天机的时候,更加明显。
还有这般好处?叶行远大喜,灵力运转全身,只觉得飘飘欲仙,直欲乘风飞去,不知不觉灵力的累积和对天机的感悟,竟然又深了一层。
如此一来,明年省试倒是更有机会了叶行远原本灵力就远超常人,肚里的名篇拿出来就能惊世骇俗,在科举一途上差的只是天机感悟与真正的学问根基。
今日一念之间,竟然就突破了所谓“知见障”,得其本心,修为居然因此而再进一层,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这大约就相当于是选择前进道路了,叶行远也隐隐有所悟。圣人虽然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这只是一种天机的表述方式。
以民为本,当然是天机;但以国为重,同样是天机;至于君为臣纲,纲举目张,也一样是天机。
站在不同的立场之上,就会对天机有不同的理解,而这种理解,出乎本心,不可更改。地方士绅想要保护本乡本村的利益,这是他们的本心,也是他们的天机,他们若能够安定乡里,自得其功德,也会像叶行远这样,对天机的揣摩更深一层。
而周知县不管出于目的,要提高本县的纳粮数目,提升生产效率,这也是他的本心他的天机。若他能够为国多纳一石粮,他便是多了一份政绩,也就多了一分于天机的感悟。
撇除私心,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是你所选择的立场而已。叶行远,在看到哭泣的本乡老人,看到被欺负的姐姐,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之后,已经不可能选择别的立场。
却说叶行远匆匆赶往山头村,而此时的山头村中,也正是一片混乱。
王举人去世,死因不明。山头村人不肯罢休,抬棺将县里的胥吏团团围住,吵闹不休。欧阳举人等一干士绅从各地赶来,都在好心劝说,想要平息事端。
“欧阳兄,这可如何是好?如此大闹,那些胥吏下场无足轻重,但是误了王老先生入土为安,却是吾辈之过啊!”县中另一名丁举人忧心忡忡,在与欧阳举人商量。
欧阳举人眉头微蹙,沉声道:“王老入土固然是大事,不过此事不查清楚,却也不能急着让他安葬。村人虽然粗鲁不文,但要县里给个交代,也是理所应当。”
王举人年高,论起资格来比其他几个举人都老得多,平日遇上了,欧阳举人丁举人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先生。他原本已经在村中准备颐养天年,谁知道竟然会出这种意外。
当初王举人鲁莽求雨,欧阳举人等人来不及劝阻,但想着王老先生这么大年纪,周知县都不至于太过分。却不料才一两日功夫,就传来了噩耗,怎能叫人不惊心?
这两日,除了在外游学赶考的,县中有功名的读书人差不多全都聚集在山头村,比任何文会都要齐全。
除了县城的欧阳举人、丁举人两人之外,正坡乡高举人、西山乡张举人都陆续赶到,包括死去的王举人在内,归阳县未曾出外的举人全都聚齐。至于四里八乡的秀才们,更是络绎不绝而来,纵然不敢说一个不缺,至少也有七八成。
因为王举人的去世,县中士林震动,本县士绅已经形成了反对周知县的共识。按道理说,全县读书人聚集起来,众志成城何事不可为?
但纷纷扰扰两天,还是一筹莫展,欧阳举人对此也颇为无奈。其实欧阳举人的态度很明确:第一,周知县必须为王举人之死给一个交待;第二,这两年来执行的雨水制度必须停止,恢复以前的各乡绅自理互助制度。
以前各乡各村雨水大体上是平均分配,纵然是旱灾也可勉强共度荒年,起码不会不平均。
但周知县上任以来,揽权日盛,将原本的善法一笔抹倒。
尤其是这几年天地元气变动,雨水更有限的情况之下,知县大人分配雨水更倾向平原几个产粮大乡,而对山区乡村生计基本忽视,终于激起今日之事,也可以说是自食恶果。
就这两个诉求,欧阳举人却发现居然不太容易推动。
众人对第一个要求没什么异议,毕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王举人之死,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总是让归阳县这一群高高在上的读书相公人人自危。
生怕周知县真仗着衙门权势,对读书人下手狠辣,那结盟自保是必须的。但针对第二点诉求,就有些众说纷纭了。
欧阳举人顾全大局,知道县中现在这种局面,就如坐在火山口上,山上乡村活不下去,难免要生乱,王举人的意外顶多只是前奏而已。
又比如高举人的正坡乡处于山顶,三月前还被周知县否了一寸三分雨水,苦不堪言,所以高举人也赞同欧阳举人的意见。
但丁举人和张举人两人都是出生于县区东部平原鱼米之乡,现行雨水分配对他们乡村是有好处的。这时候虽然因为王举人的死而有义愤,但对于抗议县衙雨水分配,就默不做声了。
他们不说话,秀才们的争论就更激烈了。有人说,“王举人都舍身而行,吾辈还犹豫什么?我等自当振臂高呼,与酷吏斗到底!”
但也有人委婉的说,“王举人之事自然要讨回公道,但一码归一码,雨水之事,还当从长计议。”
就在这喧嚣之中,叶行远终于赶到了山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