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甲骑后面那手斧是邓季扔出的,他领着卒兵精壮退出厮杀场,一直在旁等待时机,蛾贼们军纪崩坏,倒没人寻他不是,重甲骑队经过时,相距邓季屯不过六七丈。
邓季心中也曾有过计较,自家胃口有限,只要拦下最后十余骑,能吃下就算运气。
待重甲骑开始加速冲刺,前锋过后,骑队末尾都快冲过身畔,邓季才突然扔出手斧,时机掌握得正好,虽然旋飞的手斧打到战马时不是斧刃而是斧柄,但正中马眼上,自然让那重甲坐骑暴跳如雷。
形势果然如自己算计好一般,邓季顿时一声高喝:“上!”
六七丈距离,不过须臾便到,被拦下的十余骑立刻便被邓季屯团团围住。
前面的重甲骑马速已提起来,那还能折回来营救,再说不远处羝根似乎已触手可及,机会难得,就算能救援到领军的军候也不肯转身。
几个被战马掀下的骑士早跌得七晕八素,辎辅兵便能收拾,不用管他们,邓季冲距离自己最近的重甲骑扑杀上去,那骑士双腿夹紧马腹,尚在拼命勒马缰控制坐骑。
战马金贵,骑士披有重甲,邓季一枪便只能朝他咽喉刺去,可惜那人在马上要高出他许多,轻轻一扭头便避过。
“给老子下来!”一枪落空,邓季不由心头火起,长枪改刺为抽打,“啪”一下打在他腰腹铠甲上,蛮力之下,生生将这骑士从战马上抽落下地,运气又背,竟是头先触地,立马口吐鲜血,眼见不得活了。
邓季率先树功,面对这些重甲骑,枪法出众的方蒙反而狗咬刺猬般无从下口,他本就长得矮小,又没邓季那般力气,连接几枪都刺在对手重甲上,没什么效果,若不是反应得快,还险被对方提马踩中。
“我来!”
郭石刚砸翻一个,见方蒙难以建功,提铁锤奔上,一下正敲在那官兵胸脯铁甲上,马背上官兵便软软倒下,却是力量极大,骑士已被敲碎五脏,跌下马来。
那边马皮牛健双刀合力战一重甲骑也已得手,剩下几骑见机不妙,忙打马往后逃奔,辎辅兵们被连伤数人,左右拦截不住,只得放他们去了。
清点下,加上被惊马撞翻的三骑,邓季屯这次共得手七套札甲,带甲战马五匹,有两匹战马受惊,辎辅兵没能拉住,已跑出去老远。
战事无常,他们不可能一直守在此地,不但要防备官兵杀过来,还得小心其他蛾贼来抢,邓季忙令道:“速将这些人的札甲都卸下来!方蒙你带人去追追,看那两匹战马还能找回来么?”
方蒙领命而去,辎辅兵们忙着从尸体上卸甲,邓季关注一下战局态势,官兵步卒早已不支,开始有逃亡出现,后面两支骑兵厮杀却方兴未艾,双方正绞杀得惨烈。
若论马战,羝根亲卫确实比不上这支重甲骑,可他们人数占优,又有几屯步卒从重甲骑身后掩杀,双方也能斗个旗鼓相当。
两支骑兵一时战个平手,随着时间推移,官兵步卒却已不支,逃跑的士卒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全面崩溃,几个校尉一面派兵追杀,一面又趁机抽调部属回头助战,将那几百重甲骑死死合围在中央。
许独目屯是田麻子属下老屯,战力不俗,此时也已抽回来抢夺重甲,他在其中也算抢眼人物。
眼看战局已定,邓季回身冲辎辅兵们道:“这次得的这几副札甲马甲,却不能给你们,在咱们屯只能先给卒装备!”
黄巾惯例,战场缴获武器甲胄只要拿得动,都归私人所有,马甲没有坐骑就无用,札甲却算贵重物,邓季这样的命令若在其他屯,下面怕就要闹翻天去,好在邓季屯新近才编组,无论雍丘民精壮还是范县降卒都还没胆子反驳屯长的话,再说能缴获这些札甲马甲他们也没多少功劳,只得默认。
邓季给他们安上一个辎辅兵的名号,却是老弱的待遇,虽比其他屯老弱略好些,但改不了实质,既是老弱还得照样上前拼杀搏命,真是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饱了,若不是冲杀在最前的是几位“卒”,精壮们就该更不满了,不过前世一个初中生,今世又没进过学,就算知道他们不满,邓季在目前状况下也是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的。
战场厮杀声逐渐消沉下去,重甲骑幸余者请降,这支由东郡太守派来追杀的官兵,终于被蛾贼们连肉带骨一口吞了下去。
自古有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羝根这股黄巾损失也不小,四千多精壮阵亡千余,伤者更多,不过没人在乎,只要积备够武器粮草,再攻个小县或几个村落,人员立马又能补充起来,这是乱世,似乎最不缺的就是人。
邓季麾下的辎辅兵又阵亡十余个,范县民们死伤大半,和新降的濮阳重甲骑一样,轮不到他屯下来补充。
原地休整几日后,羝根黄巾终于进入冀州魏郡。
魏郡位在冀州最南端,治所邺城,辖十五县,冀州刺史行辕就设在魏郡,定然屯有重兵,因此羝根很是小心,尽量避开要道。
行行复行行,在四野里走了二十余日,一种恐慌情绪悄悄开始在队伍中漫延。
在这种压抑之下,行军队伍中越来越沉默,之前那种闲谈笑闹早已销声匿迹,人们交流更多的是用眼神而不是话语,一种诡异的气氛压抑得人几欲发狂。
谢允这些孩儿们也识趣地安稳待着,似乎只需要一点由头,队伍里就会掀起动乱。
并非是官兵又来追杀,或许是与东郡郡兵之战消息传过来,吓坏了这些郡县官兵,一路走来,大家连官兵的影子都没看到,官兵甚至连斥候都没派出来。
也并非吃食不足,从范县府库和大户家中掠来的粮食,还足够这支黄巾再支撑二三个月。
更不是军中有人染上瘟疫,除去与东郡郡兵一战时的伤兵,大多数人都还健康,就连邓疙瘩屯下那在辎重车上躺了很多天的刀盾兵都已能勉强下地行走。
这种恐慌来得无缘无故,但不可否认,上至羝根,下至老弱,大家都被这种情绪影响到了。
就像孩童吃果子时不小心吞下了核,看不见摸不到,但又害怕某一天突然从肚腹中长出一棵巨树撑破肚皮那样时时惦记。
引发这种恐慌的原因很简单。
看不见人!
是真的看不见人,除了刚进入魏郡的两天和几天前刘满刀实在憋不住,求羝根将军带大家围了座县城,然后又退走外,再没见过人。
对于上次那县城围而不攻的行动,至今还有人还觉得好笑,仿佛大家气势汹汹冲到城池下,搞得城里官兵和大户如临大敌就是为了看看这支黄巾军以外的人一样。
可是不这样,大家真的看不到外人。
当然,蒿草丛里的白骨不能算人。
除了城池里的活人,整个四野八荒,似乎就只剩下这支黄巾一样,由不得人不压抑、不沉默。
村寨是有的,可俱都寨门洞开,炊烟全无,进去一看,里面全是空屋,只有野狗三两只。
像邓季这般走南闯北的老蛾贼,在南阳、汝南战乱之地看到过的凄惨情景也算不少,可怎么也比不上这魏郡。
土地大片大片全荒着,蛾贼们本多为农夫,见到这些荒地,谁不心疼?
全无人烟,土地荒芜,这让蛾贼们提前四年感受到那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注)的意境。
当然,羝根将军之前那种到冀州后随便攻略几个村寨,补充各部损耗的想法也完全落了空。
乱世最不缺的人口,在这里似乎成了难题。
注:曹操这首诗创作于十八路诸侯讨董之战结束,诸侯分崩离析后,距发生文中故事的时间还有四五年。曹操《蒿里行》全文: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帝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