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离跟着寻奴的脚步,来到那片在阔湖上残浮的槽厂。
原来,买下槽厂的主人,正是寻奴。将羊脂莲铲入水中,埋入淤泥,改植火红的熟枫莲,让槽厂里弥漫着类似铁锈腥味的,也正是寻奴自己。
槽厂不再是幽暗的破墟,每隔二十步,便在楼墙上安上一座瓶灯,温黄模糊的烛光洒下来,与熟枫莲的红融在一起,化成一滩滩更沉重凝浊的颜色。
夜风吹入,红花摇曳,宛如躲隐在黑暗中的幽魅,蠢蠢欲动着,窥探人世,窃听流语。
肃离早就知道,羊脂莲与月光呼应,开出朵朵萤花的景象──那洁净、那平静,是已与他擦身而过的曾经,是他只能抱着怅憾聆听、越来越渺却不知如何挽回的脚步声。可如今再与寻奴并肩来到此地,更是让他意识到──那曾经啊,距离彼此,竟是令人绝望的遥远,远到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而寻奴没有任何遗憾,仍是笑得温婉,请他入内。
这里平日还养了一对奴仆,照顾莲花,维持清洁,主人携客来访,也必须服侍。
寻奴带着肃离坐上池中亭,亭北处正对槽厂北口的裂缝,星图仍如当年,在那儿流转翻回,只是观看的人,已经不同。
奴仆点了为他们驱虫的香,并呈上了茶汤与茶点。寻奴也差其中一人去市街上叫趟包饭来,要和肃离一块在此用餐。
「还是和大哥处得较自在。」寻奴笑说:「不像主母和大嫂,见了我,都战战兢兢的,弄得我也紧张。」
相对於主母与贵姝的心虚,肃离面对肃奴,的确相当稳重。他从不逃避寻奴的注视,反而抓得她更紧、更深。但寻奴也不是以前的肃奴了,她昂然正视。
她观察着肃离的脸色,说:「大哥最近气色较好了,不像以前,总是苍白。真让我宽心。」
「你在寻家三年,过得好吗?」问完,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奴。」
寻奴却不为所动,还是那般不热不冷的微笑。「过得挺好的,大哥。」
他的眼神更是深沉。「跟我说实话。」
寻奴说:「真的很好的,大哥,别操心。」笑意不减。
「你对我不用这样。」他说。
寻奴僵着笑。
「不要在我面前这样笑。」他说:「你骗不了我,奴。」
寻奴继续笑。「大哥,你别叫习惯了,要是你在大嫂面前这样喊我,又免不了一顿责难。」
「我以前,就是这麽喊你的。」他坚持。「我改不了。」
「习惯啊……」她哼一声,眼睛斜视着池旁的熟枫莲。
「告诉我实话。」他再问一次。「三年,你到底怎麽过的。」
她的脸上很灿烂。「如大哥看见的……」她伸出带着寡套的手。「过得富贵堂皇,吃用不尽,想走东,没人敢叫我往西,过得好极了。」
肃离的眼神穿透她的力道,越来越用力。
「大哥不信吗?」她笑意渐冷。
「不信。」他说:「你还是在骗我。奴。」
「大哥好了解我。」寻奴高着声音,微讽。
「对,我了解你。」他深深地说。「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奴。」
寻奴的嘴角渐渐下垮。
「你怎麽都骗不了我。」他再说:「所以,直接告诉我实话,不要浪费自己的心力,编那些谎话,骗我。」
「大哥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呵。」寻奴终於面露不屑。「好,那我就告诉大哥实话。」
肃离毫无畏惧地面对。
「我能好到哪儿去呢?大哥。」寻奴冷着脸,声调却异常温柔。「那鞭子抽在身上,大概只有拉磨的驴、犁田的牛,可以体会。」她笑一声。「有时还抽到我的梦里去,变成梦魇。那梦好真实……」她眯眼。「真实到我都是用这梦,来思念你。」
「思念」这词,寻奴是咬着牙,发出音的。
肃离却依旧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极力掩藏又想放任爆发的,那丝对他的愤恨。
「对,我知道。」他应得很快。「因为,那些鞭子,也同样打在我身上。」
这样直接面对她的恨,是自残,可自从那顿鞭子抽下去的那刻起,他随时随地都在自残,他好像习惯了这痛,没这痛,他无法体会自己对这场感情的在乎有多深,深到甘愿遍体鳞伤、践踏尊严,也想将她全部挽回。
寻奴噗嗤一声,像听了低俗的玩笑一般。
「你可以笑,奴。」他并不羞。「但这些都是实话。」
「大哥大概是忘了,所以才能这麽说。」她垂下眼,不再直盯他。「可回头想想啊,当时,我也有不对。人似乎都是这样,非等到长至一段年纪了,才能冷静,反省反省自己。那时我啊,还有些孩气,竟当着大嫂的面要你纳我为妾,不给你面子,你恼羞成怒,想想,我也能了解你的心情了。」她用尖锐的指套,勾刮着青瓷碗缘,以为玩戏。她漫不经心的,又补充说:「如果我能完全忘了这痛、这羞辱,我想啊,或许,我也可以彻彻底底体谅你、谅解你了。大哥。」
这声大哥,再次喊得虚浮飘渺,无情无感。
「你不用忘,我也不会忘。」相较之下,肃离的声音仍然稳笃,稳笃中带着让人无法避转的诚挚。「我从没忘过,我怎麽对你。三年,那画面,一直在脑里转。」
她勾着唇。「你在向我倾诉歉疚?」
「是。」肃离马上答。「我对你的歉疚太深,深到即使在你面前割腕,流尽了血,也说不尽。」
寻奴一时无话,眼神寒凉地瞪他、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