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紫鹃没出去,若都去了,这里可交给谁呢?”紫鹃道:“姑娘这回去,和宝姑娘、三姑娘她们都见面了么?”
黛玉道:“傻丫头,我们去降乩,又不是托梦,见着他们也是装哑吧,还不是和没见一样么!只做了一回诗,便回来了。”紫鹃笑道:“那有多么憋闷哟!我就是忘不了那潇湘馆,还是那个样儿么?”黛玉道:“今儿就在潇湘馆做诗,那房子哪会改样儿?他们可着屋子安了玻璃屏风,把菊花摆在屏风里,还做了好些菊花,倒很有趣。”紫鹃道:“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也起菊花社,还没有这样玩过呢!”黛玉道:“我那年把些诗稿都烧了,哪知还没烧掉的,被他们捡出来,钉在那里。我恨不能抢过来撕了!”宝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诗我都记得,已经默记出一本来,就撕了也是白烧。”
黛玉瞅着宝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许拿出去给人瞧。若有一个瞧见,我非烧掉了不可。”说着觉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宝玉道:“好妹妹别睡,咱们看他们划船去。”黛玉哧的一声笑道:“天都黑了还划的什么船?你要去自己去吧,也没见过你这没正经的,一时一刻也坐不住。”宝玉道:“这时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又千妹妹,万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她们不是人么?老磨着我做什么?”
正说着,晴说、麝月、金钏儿都从前院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回来,我们也没接着。”晴雯道:“我早就要回来,偏是芳官这蹄子划着船唱什么赏荷,大家都听住了。”金钏道:“刚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紫的蓝的,照在碧绿的水里才好呢!可惜二爷回来晚了。”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们去,我说天晚了,划船的也要歇着,他还不信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宝玉道:“芳官呢?”晴雯道:“这蹄子真是个饭桶,在船上只嚷饿,此刻到湘春馆找吃的去了。”宝玉道:“快些告诉她不要多吃,饿过了头再吃猛了要受病的。”
一时珊瑚走进来道:“老太太等二爷、二奶奶摆饭呢。”宝、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园至贾母处。
贾母瞧见了,说道:“宝玉,你饿了罢?”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饭的,老太太又忘了。”贾夫人笑道:“不吃饭也是个贵相,我听说有个不通的阔人,偏要掉文,掉出来便是狗屁。有一天写信辞人家的饭局,写的是向不吃饭,尤不吃晚饭,倒成了一个大笑话。人家一瞧见他,就说道:‘向不吃饭的来了。’”
凤姐笑道:“宝兄弟,你‘无事忙’的别号一个不够,又添上‘向不吃饭’了,本来也是各别,五谷养人的不吃,单把那些果子当饭吃,你那脏腑里开好几个鲜果铺啦。”鸳鸯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没听见那山西人还把醋当饭吃呢。”贾母笑道:“那个得问凤丫头,到底到醋是什么味儿?”凤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塌我的,还说阴间地狱里有一个大醋缸,只我独自在醋缸里泡着,可哪有这回子事。”众人听得都笑了。
只听翡翠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大家忙随着贾母,都去用饭。宝玉只胡乱吃些茶果,自去寻贾珠、湘莲谈话,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宝玉早起梳洗了,请过贾母早安,便寻贾珠同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如海问起昨日降乩之事,宝玉将大观园中如何制设菊屏,以及前后菊花社的诗题,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诗,都背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古来菊花的诗本就很多,这二十四个题目还算新鲜,可也不能赅括。譬如浇菊、移菊、赠菊、嘲菊、谱菊、餐菊还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韵等类,再找十二个题目也还凑得起来。若是别的花,就没这些可说的了。”
贾珠道:“若要牵强附会,就是再凑二十四题,也许有的,只是加上一个字,便失了咏菊真意。我只爱东坡那两句:“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还有杨诚斋的诗‘莫怪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便无花’专用白描,淡中有味,诗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
林公又问昨日社作评定是谁,宝玉便说是宝钗。林公道:“我也听人说,这薛家姑娘是个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她的一家?”贾珠道:“这就是薛氏弟妇的胞兄,本来和我们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亲,老夫不能不直说了。那告他的人,一个是生员冯渊,说是因争买婢女,被他纵驱毙命。一个是酒保张三,说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这两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时查薛世兄阳寿未尽,暂作是悬案,将来总要一番归结。你们要劝薛世兄,趁生前赶紧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亏的。”
宝玉道:“姑爹,冤仇可有什么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斋醮普度,白花钱是没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刚经解冤咒。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诵,也有功效,可必须一个诚字,这位世兄向来信佛不信呢?”宝玉道:“这个表兄,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来颇知悔过,也保了一个武职。他那人倒还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辈。这件事千万转致,别耽误了他。”宝玉答应了两声是。贾珠见林如海书案上摊着卷郑书,是文始真经,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过化存神,尚如此笃学不倦,令人敬服。”
林公微笑道:“那是笃学,不过闲居无聊,借此养心罢了。此中精理,细研究起来却也有趣。即如魄藏於精,魂藏於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见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参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了。”宝玉道:“姑爹在这里闷着,不如搬到园子里小琼华水阁去住,那边的房子豁亮得多,眼界也空阔。里头来往又近,横竖空着没人住,一半天就搬去吧。”林公道:“往后冷了,这里房子小些,倒显得紧凑。若是天恩许我在此过夏,那时候搬去避暑,最为合式。”珠宝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回。
那天晚上宝玉和黛玉谈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带信给宝钗。黛玉道:“原也要紧,还不忙在一时。我和宝姐姐、云妹妹约好,月半左右请她们来泛舟赏月,等她来了,当面说给她有什么来不及的的。”宝玉虽然性急,只可等着。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划船,明天听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过。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请贾母、贾夫人到他宫中晚宴,并邀迎春、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诸人作陪。贾母和众人都答应说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宝钗湘云,便推身子不好辞了。
将近日落,贾母便催着迎春、凤姐等打扮齐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贾夫人换了品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警幻宫中。只见琼楼接宇,画栋连云。门敞犀钉屏舒雉扇,丫鬟们搀着贾母下轿,警幻已在阶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懒得出来,前儿还和绛珠妹子说,若老太太乐意在家里呢,就借那边园子,大家聚一天。相不到你老人家倒高兴到这里来,真是万分荣幸。”贾母道:“仙姑太客气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们小姐妹们斗斗牌,说说话儿,也没别的消遣。正想着出来走走,可巧仙姑赏饭吃,那有不来叨扰的。”
警幻又向贾夫人道:“夫人到这里也两三个月了,此番恩旨宽给假期,得遂家庭之乐,真是难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贾夫人也谦逊了几句。警幻又问起黛玉如何感冒,贾夫人道:“她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记。”贾母瞧那正殿中,图书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见先来诸人。便问警幻,警幻道:“他们都在园子里看花呢,老太太和夫人歇一会儿,也请那边坐吧。”
又坐了一会儿,便引贾母等走过几处院落,方入园中。那园子全是曲折高下的游廊,把许多亭台楼阁连成一片。那些花树山石也点缀的疏密有致,虽不如会真园之大,却更见精巧。贾母和贾夫人走到五间小厅,一切梁柱门窗都用紫檀雅刻,看那横匾是“幻云精舍”四字,庭外两棵大玉兰,开得共攒蕊簇,光照一庭,仿佛像白玉伞似的。花下养着一对孔雀,迎春、凤姐、香菱、妙玉、尤氏姐妹都在花前散坐。见贾母等进来,忙站起相迎。
此外还有几个仙女,警幻也替介绍了,不免各有一番周旋,都让贾母贾夫人上座。看着花,说些闲话。贾母道:“这园子我喜欢他处处精巧,宝玉费尽心力盖那新园子,哪里比得上呢。”贾夫人道:“也不能这样说,那个壮丽,这里精雅,各有好处。”警幻道:“这本是个小规模,也盖得不久,神瑛头一次来玩儿,这园子还没有呢。”
少时摆上席,警幻请贾母等都到厅上入座。那厅房不甚大,摆些瑶琴玉砚、锦轴琅函,无不精妙。席间肴馔尤美,又传那班女子出来,清歌妙舞,彩袖蹁跹,真有警鸿游龙之态。直至夜深始散,贾夫人自回绛珠宫去。
贾母和迎春凤姐等一路回来。至前院下轿,见黛玉同着两个人迎出,一个是宝钗,那一个想不到却是湘云。贾母顾不得和宝钗说话,一手便拉住湘云道:“云丫头,这可见着你了,我在家病着,天天盼望你来,始终没盼到,我还说这丫头有了姑爷,什么事都搁在脖子后头了。哪知道那么好的姑爷,过门才几天就撇下走了,这也是你的命。”说得湘云眼泪绕着眼圈,只不好哭得。
贾母又道:“前儿我还同林丫头说起你来,年轻轻的,又没有一男半女,你婶娘又容不得你,可怎么过呢?后来听说你在拢翠庵,和四丫头一起住着,倒罢了。只是我不在家,太太纵然疼你,总隔着一层,还是你宝姐姐疼你吧。”凤姐道:“云妹妹这样人还怕没人疼么?我见着她就怪心疼的,什么事都有命管着,像咱们这命苦的,只可认啦,自己想开着点。”湘云道:“凤嫂子,你那平儿还带口信,要来瞧你呢。他们不久也要选缺上任去了。”
凤姐正要答话,迎春又拉湘云到背地里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回。原来问的是孙绍祖之事。这里贾母瞧着宝钗道:“你们做得好围屏,可恨我没得看着。林丫头回来很夸赞你那哥儿,他今年几岁?会认字了吧?”宝钗道:“蕙儿今年四岁了,我教他认了两千来字,新近刚念《大学》,这孩子倒喜欢书本,一个也哼哼唧唧的,不知念些什么。”贾母笑道:“他老子那么怕念书,一听见要上学,就吓得丢了魂似的,倒生下爱念书的儿子。”
凤姐笑道:“提起宝兄弟,真招人笑。前儿我在园子里瞧见他和一帮丫头嘻嘻哈哈的在柳堤上追着跑,哪里像个大人样子。哥儿若见了,还要羞他呢。”贾母又道:“云丫头,今晚上就在我屋里睡吧。刚好姑太太不在这里,床帐都是现成的。”香菱道:“我好久没见着史姑娘,听说她要来,替她把床帐都预备了,还是到我那里吧。”黛玉笑道:“诗疯子和诗呆子又凑到一块儿,一定要闹出故事来。”大家又陪贾母说了一回闲话,湘云先和香菱往瑶林仙馆去了。
钗黛二人便也携手缓步入园,将至留春院,故意放轻脚步,嘱咐侍女们不要声张,悄悄的走至前厦,便听得宝玉在西屋里和晴雯、紫鹃笑成一片,紫鹃笑道:“你眼下还能说担个虚名儿么?头一个先瞒不了我,装那腔调干什么?”晴雯笑道:“狗嘴里胡喷,也不嫌臭,不给你个厉害你还臭美呢。”
说话间,紫鹃更笑得不住,似是晴雯格支他。又听晴雯道:“你愿挨愿罚?”紫鹃笑道:“愿罚便怎么样?”晴雯笑道:“你只装你们姑娘撒轿的样儿给我瞧瞧,我就饶你!”紫鹃笑得岔了气,喘吁吁的道:“我不么,你脸庞倒像姑娘,你装给我看吧!”晴雯笑道:“你还要嘴硬,我再也不饶你了。”紫鹃更笑得不住,说道:“你们俩欺负我一个,咱们回来算帐。”中间又夹着宝玉的笑声。
黛玉咳嗽了一声,那屋里笑声才住。晴雯、紫鹃鬓发蓬松走了出来,宝玉跟在背后,还拉着她们的衣服。黛玉带笑嗔的说道:“你们一天到晚玩不够,不管人前人后,总是这么没人样儿,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怎么怪得凤丫头说你!”宝玉放了她们,便缠住黛玉,勾着她脖子,闻个不住。黛玉佯做怒容道:“宝玉!你敢涎脸,姐姐在这儿,也不管管他?”
宝钗笑道:“我若管得了他,也不会当和尚了。”黛玉道:“宝玉你不闹你宝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