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黛玉面前绕了两转,方一同飞去。宝玉道:“这蜻蜒也懂得人性,好像来谢你的。”天色渐晚,看园的喊了厨子,预备下许多饭菜。宝玉向来不吃的,另叫他买些水果。黛玉和睛鹃、芳藕等也只随意吃了一点,将就睡下。
次日起来,便忙着各处去逛。先到玄妙观买些东西,随即去寻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怡园各处名胜。那些园林大半年久失修,只规模未改。黛玉看了不甚在意,宝玉却深喜沦浪亭的水和狮子林的山石,说道:“这狮子林看着就象个真山,到底是名人手笔。我恨不能把它画下来,带回去做个蓝本。”黛玉笑道:“学得来的是臭气,若自己创个样子比他还好,那才有意思呢。”
过一天,又雇了灯船,去逛虎邱。那七里山塘,从前店铺是一家挨一家的,游船来往,笙歌不绝。如今游船变了粪船,岸上倒添了许多荒地。黛玉倚着篷窗,一路看着不胜感叹。到虎邱靠了船,大家上去。见寺里寺外,殿宇房舍坍坏不少,只剑池、千人石各名迹尚在。
在门下还有卖泥阿福的,又有罩纱玻璃匣内一出一出的泥人戏。芳官、藕官拣好玩的买了几出,宝玉和他商量,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园寺,那天听和尚说起附近园林,只留园最好,便又坐船去逛。直至园门外下船,进了园,至一处大厅坐下吃茶。那厅外也有些树石,只见来往的妓女很不少,都是板刀式的阔眉,擦得一脸的胭脂,红得象猴儿屁股似的。
晴雯不免诧异,偷问园役道:“怎么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打份?”园役道:“这都是林黛玉兴出来的。”晴雯不由得生气道:“胡说!哪有这种事!”园役道:“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没人不知道,怎么倒是胡说。”晴雯尚要争论,宝玉连忙使个眼色与她,方不说了。黛玉不愿意再坐,到西园看了一回游鱼,重又上船。
晴雯嗔着宝玉道:“那园役如此可恶,你为何不让我说他?”宝玉笑道:“有个西施就有个东施,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何必跟他们呕气?”黛玉道:“有了这种人,我这名字也要不得了。”宝玉道:“那也何必,我见了甄宝玉,要把名字不要了,至今也还没改呢。”
一时闲谈,又引出一桩有趣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红妆舫肪碧落徵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义
话说宝黛二人从留园坐船回去,黛玉说道:“这些园林无非大同小异,没什么看头。咱们要看点真山真水,才不算白来呢。”因说起要去逛逛金焦。宝玉道:“我是向来好逛的,难得妹妹如此高兴,怎能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几天,老太太在家里要急坏了。”晴雯道:“我听说金山寺里还有白蛇、小青的故迹,正好去看看。老太太哪会知道,还以为我们被姑太太留下了呢。”
那晚上回去,宝黛二人在水阁上乘凉,晴雯便吩咐看园的去雇船,第二天便赁定了一只大船,名叫沧江月,先把定钱付了。宝黛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苏州上船,直放过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壅了,变成陆地,从泊船处上去,还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来接待,引着宝玉等各处去瞧,指点着说道:“这里是法海和白蛇斗法的地方。那里曾经苏学士挂过玉带,那一处是先朝老佛爷做过行宫。”
又收拾出几间客房,让他们住下,说道:“施主带着女眷,贫僧恕不奉陪了。”玉黛等歇了一会儿,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只见烟波浩渺,云帆远近,顿觉眼界一宽。晴雯道:“这里离江面很远的,那水怎么会淹到山门哪?”芳官道:“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来了,连法海也几乎降不住她。”黛玉听了未免发笑。
和尚预备了素斋水果,请他们至客房用饭。大家方才下来。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听那梵呗松声,别有一种静趣。黛玉道:“你还不愿意来呢,这样景致轻易哪能见到?”宝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时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这里也来过好两次,有什么稀罕的。只是和你出来闲逛还是初次,倒觉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时之兴,往常就是请我出来玩我还懒得动呢。”宝玉笑道:“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还不该好好谢谢我么。”
大家在大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风景比金山更胜,住的一座厅房是旧日行殿,甚为宽敞。白天里坐了竹兜子,将山中有名各处一一逛到。宝玉怕黛玉累着,哪知她到一处便随意登览,有些难走的地方,只由晴、鹃和芳、藕等搀扶上去,宝玉倒走在后头了。那晚月明如昼,宝黛诸人在寺廊闲坐。
廊下正临着大江,只见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渔船和客船的灯火隐在芦苇丛中,一闪一闪的,好似草间萤火。黛玉倚栏看了一回,笑道:“这时候咱们也弄一只船,在江心赏月,那才有趣。”宝玉道:“咱们的船就湾在这里,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过这么说说,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胜如这里。”宝玉道:“好妹妹,既说了,怎么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里,又坐什么船?大家看着,岂不笑话。”宝玉笑道:“有谁笑话你?我陪你从苏州直到这里,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还不成么?”
黛玉被他央及不过,说道:“要去就去吧。”於是宝玉拉着晴雯,黛玉扶着紫鹃,芳官、藕官带了些酒果,及萧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门,向船上走去。船家正坐在船头摇扇乘凉,看见了宝玉,忙道:“二少爷,这时候往哪里去?”宝玉道:“我们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家道:“江面上兜兜风,满风凉的,二少爷要去,等我喊起伙计来。”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宝玉等上船。
宝玉见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发怯,忙道:“这跳板生来是这样颤悠悠的,只管放心走,不要紧。”大家都上了船。船家一篙撑去,那水底的月亮就象戳散了似的,晃了几十道的银线。走到江心空处,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欲罩着一层烟霭,两岸远近诸山都象在烟中睡着了。宝玉、黛玉携手站在船上,赏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灯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来,半边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们到月宫里去过,如今望着它,不知隔几千万丈远呢。”
藕官道:“你看月亮里那棵大娑罗树,还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见咱们。”紫鹃道:“怪不得到月宫里那么冷,这会儿照到我们身上,还是冰凉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儿沾湿了,姐姐你看我这衣裳上,也湿了一大片哪!”宝玉道:“咱们把酒拿出来,大家喝点,解解凉气里。”芳官听了,忙拉着藕官,将带来的酒果拿出,摆了半边桌子。宝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点,看着了凉。”黛玉道:“我不喝么,你不用让我。”宝玉强拉她一同坐下,大家随意喝酒。
宝玉喝了一杯,手拍着船板,唱那“明月几时有”一段乐府。黛玉道:“宝姐姐不在这儿,你装的什么疯?难道又唱山门么!”宝玉笑道:“咱们索性疯个够。芳官,你把月宫的云仙曲唱给我听听,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芳官道:“我可记得不大全。”宝玉道你:“你漏了那几句我给你补上就是了。”当下理了一遍,只短七八句曲词,宝玉替她补上,便吹唱起来。
晴雯一眼看见月琴,笑道:“可惜没人会弹,白带了它来。”宝玉道:“藕官倒会弹,你替她吹笛子吧。”晴雯道:“我吹的笛子哪里受听,你几时听我吹过?”宝玉道:“那回咱们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给龄官听的么?你还要瞒我?”晴雯无词可赖,只得接过笛子来,一时歌喉徐引,丝竹并奏,趁着江风度去,真个响遏行云。宝玉听了大乐。黛玉笑道:“我说你俗你不服,哪有这么闹着赏月的。”宝玉道:“若讲雅趣,非你一曲瑶琴,不能解秽。”黛玉道:“这也不是弹琴的地方,就要弹哪有好琴呢?”宝玉道:“寺里的方丈静修就会弹,他必有好琴,咱们借来一用。”黛玉扭头道:“什么臭和尚的东西,拿了来我也不弹。”宝玉只可作罢。
一时云仙曲唱完,宝玉兴尚未尽,说道:“刚听到好处,偏又完了,再唱些别的吧。”芳官道:“唱什么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宝玉道:“好是好,听得太熟了。”藕官道:“唱段藏舟罢。”宝玉道:“太悲凉了,没意思。”黛玉道:“前儿那出别女,掏了没有唱,拣两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脸吧。”藕官道:“那么着,芳官替我弹月琴,二爷挑哪两段,指给我吧。”宝玉道:“先唱那段沉醉东风何如?”藕官答应了,于是芳官弹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只听籍官曼声唱道:
俺爹爹皓雪满颠,怎教我不临去凄恋。爹只道外婆怜,那如爹身畔。这一行几时再见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祗愁影只形单,谁替照管。
唱得缠绵婉转。黛玉听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泪绕着眼圈儿转。宝玉瞧出,说道:“这段唱完,别再唱了,你看那渔船上都熄了灯,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才是笑话呢。”一面便叫船家撑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只听得远远的一只大船,又是吹又是弹,又是唱,还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却瞧不见人。第二天大家说起,还以为江妃携偶乘月出游,未免可笑。
宝玉、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阁,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刚好看见江上的神灯,那神灯是在更深人静时候,从江面一对一对地出来。先是两个,又是四个,接着又是八个十六个,渐渐地越聚越多,满江都是灯影。一个灯底下都有一个水鬼,各种怪状不一。芳官、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连黛玉也是见所未见。这是他们神仙方能见到,在凡人只瞧见满江灯影罢了。
那晚黛玉对宝玉道:“明儿可要家去了,怕是我爹妈给老太太去信,说咱们走了,老太太等着老不到,真要着急哪。”宝玉道:“你的家乡去过了,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家乡,那些莫愁湖、桃叶渡,难道不是名迹?”黛玉道:“不是我打断你的高兴,那些有什么看头。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变成土坑了。上回又经过兵劫,做过伪王府的地方,那墙上都画着豺狼虎豹,张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气。”宝玉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去么,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的。咱们早些家去是正经。”
次日起来开发了船钱,又给和尚写了一笔香资,便同黛玉等排云驭气,一直回到太虚幻境。刚进了赤霞官二层院,就遇见凤姐和鸳鸯。鸳鸯道:“嗳哟哟!你们也有回来的日子,到底是往哪里绕弯去?再有一两天不回来,家里可就反了,!”凤姐道:“姑太太的信都来了,说你们那天动的身,可又老不到家,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们打发人去找,可住哪里找去呢?”宝玉只可将去逛苏州,又逛金焦,大概说了一遍。凤姐道:“你们倒好,爱到哪里到哪里,也不给家里一个信,若把老太太急坏了,谁担得起?”
宝玉、黛玉忙即进去见贾母,贾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阵。问到哪里去的,宝玉只得据实回明。贾母起先虽甚着急,见他们平安回来,却大喜欢。略问些苏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里去,千万先给家里送信,这可不是玩的。宝玉连忙引咎。贾母谈了一回,便催他们去歇息。麝月、金钏儿来接他们,听晴鹃诸人说到上游月府,下涉沧江,见了种种新奇之事,未免暗怀妒羡,按下不表。
却说李纨、宝钗那日送了林公夫妇登程,贾母留她们吃过晚饭,便命鸳鸯送大奶奶、宝二奶奶回去。宝钗是来往惯了的,李纨一觉醒来,陡添无限伤感。次日至怡红院,寻宝钗闲谈一回,便同往王夫人处。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情事,知李纨此去得与贾珠相见,追想前情,不胜感叹。说道:“他们弟兄老早的丢下父母去了,你们倒先见了面,说一句笑话,这不是娶了媳妇不要娘么?”
李纨素来长厚,登时涨红了脸,回答不出。宝钗到底大方,说道:“宝玉说的,等太太七十大庆,一定回来拜寿。还要带仙丹来,孝敬老爷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罢了,你老爷那个人是肯吃仙丹的么?只要他们能够家来,见见面也是好的。我只纳闷宝玉是活活的一个人走出去的,怎么也跟过去的人在一块儿呢?难道他也是死了的么?”宝钗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当然也要尸解的。古来神仙,哪有带着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