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砂梅,正是那天从怡红院搬来的。笑道:“云妹妹真会拾饬屋子,这花儿到你们这里,也分外耐久。”湘云道:“你们屋子太热,这梅花是喜冷的,所以对付不好。他们讲究养梅花的,都要搁在冷窖里呢。”李纨道:“琴妹妹、邢妹妹都没来,咱们摆饭还早。四妹妹,你把画的园图拿出来,大家赏赏吧。”惜春道:“我不记得放在哪里了,这还得现找去。”湘云道:“四妹妹,你忘了那年太太和姥姥逛园子要看这图,你预先拿出来,搁在书架顶上,后来天晚了,太太也没得来,只怕这图还在那里呢。”惜春即命入画去取。
等了一会儿,入画抱了一大卷子,外面有油绢裹着。宝钗、湘云二人连忙接过,慢慢揭开油绢,见鹅黄绫子裱就幅头,上有古铜色冷金笺、篆书“大观园图”四字,大家展开细看,乃是一幅工细全图,从园门一带玲珑山石画起,那“省亲别墅”以及“有凤来仪”。”怡红快绿”、“蘅芷清芬”、“杏帝在望”各处座落、楼台、廊榭全依界缘画成。连门窗的式样,门扇的花纹,都描得十分精致。
湘云将图摊在长案上,众人随意指点看去。那一带荷花菱叶是藕香榭、紫菱洲,这山腰里一片梅花是拢翠庵。那山顶苍松翠柏中有一座敞厅,必是凸碧山庄。有的说:“那边芦苇丛里一带竹子桥,紧接着临水茅屋,不是芦雪亭么?却只短了个被蓑戴笠的宝玉。”有的道:“那一片稻田,映带着杏花杨柳,还有些土墙草舍,多半是稻香村。站在那些门外头领着一个小孩子的,不是大嫂子和兰哥儿么?”
正在绕案围观,纷纷评论。探春瞧见红香圃外一个美人,靠在石床上睡着,身上全是芍药花瓣。指给湘云看,笑道:“你瞧这是谁?”湘云不禁发笑,也指着池子旁边几个美人,靠着石栏干在那里垂钓,中间有一个鹅蛋脸的,正钓上一只红鲤鱼,笑向探春道:“你瞧,这个人象你不象?”李纨道:“老太太吩咐要把琴妹妹雪里梅花添上,怎么倒忘了。”探春道:“那不是么?”
大家看那暖香坞旁、太湖石畔,果然有个美人,穿着金翠辉煌的衣服,在那里站着,身后另有一丫鬟,抱着一大瓶红梅花。湘云道:“怎么不把二哥哥也画在上头?”宝钗道:“他们画在一处不大合适吧?”湘云笑道:“那么应该画你们两个举案齐眉的在一块儿才对呢。”
说着又向那边看去,只见山坡里画着两个人,一个金冠华服,兜着满襟的花片,象是宝玉;一个曲眉秀靥的美人,肩上扛着小小的花锄,却象是黛玉。山坡前头一座八角亭子,有个美人在亭子边扑蝴蝶,那脸庞神气宛然就是宝钗。大家都道画得很像。宝钗笑道:“应该把云妹妹、绮妹妹对扑蝴蝶那一段添上,才有趣呢。”众人细数一回,差不多大观园中姐妹们都画全了。
那嘉荫堂拜月一段,连贾母、王夫人也都画上了,只短一个刘姥姥。湘云笑道:“四妹妹画得虽好,草虫上究竟有限,怎么把母蝗虫给漏了?你不知道这图的别名叫做携蝗大嚼图么?”大家听得都笑了。正笑着,丫头们回道:“梅姑奶奶来了。”众人都迎前相见。探春问道:“邢大姐姐呢?怎没有来?”宝琴道:“蝌二嫂子本约我同来的,刚才到了那边,偏赶上姐儿不大舒服,有些寒热,她叫我带信道谢。那蜡梅诗也替她带来了。”宝钗道:“小孩子也许扑了风,不要紧的,别乱吃药。”
湘云请宝琴也看看画,又把探春、宝琴、岫烟的诗都收齐了,先叫侍书去誉,一面催着摆饭。少时入席,上了某,众人都不大吃素的,换了新鲜口味,无不赞美。等吃完了,侍书妙的诗也都抄齐,将湘云、宝钗两首写在前头,底下是:
蜡梅槛梅逸友
孤芳未肯御铅华,独抱冬心向水涯。
檀口半欹融麝炷,蜜脾初满引蜂衙。
来从蜡国原非蜡,梦伴花仙只此花。
染就额黄愁不似,好教玉叶付诗家。
蜡梅蕉下客
压倒新校萼绿华,轻黄点染几枝斜。
盈盈鹊印如争艳,采采蜂房莫怨奢。
檀蕊堆香烘宝月,酥枝照水闪金霞。
扶持不籍东风力,宫样看渠点帽纱。
蜡梅云槎归客
额妆新试胜朝霞,占得春风磬口花。
伴鹤小谐金粉梦,泛鹅初醉雪香家。
轻黄蕊动微寒勒,瘦碧枝模澹月遮。
会许九英天苑见,仙衣重映玉堂麻。
大家仍推李纨评定。李纨细看了,只分别加圈,不肯评断甲乙。说道:“你们都在家里做的,推敲至再,焉得不好。若依我胡评,还得推二薛居上,余者都不相伯仲。”又坐了一会儿,宝琴先要回去。湘云坚留探春、宝钗,谈至日晡方散。此时年事迫近,探春也只住了两天,又回周府去了。
京外各衙门向例是腊月二十日封印,贾政在封印期内部务较闲,除了值日上朝,多在家里,和门客们下下棋,有时在上房里叙家庭之乐。那天宝钗带着贾蕙上去请安,贾政正在炕上坐着,和王夫人说话。见贾蕙进去,便说道:“你学里放了假了,在家里也要温温书,写写字,别尽着玩,把心玩野了。”贾蕙道:“我奶奶给我定的功课,早起温书,午后写字,只晚半天出来走走。”
贾政问道:“你念了这些时的书,在学里还是对对子么?”贾蕙道:“师父叫我学着做破题哪。”贾政道:“我给你出个题目,是‘事君能致其身’,你懂得这句的意思么?”贾蕙道:“这章书师父讲过的了。”贾政道:“我要你有点作意,别净掉那些虚腔。”贾蕙想了一会儿道:“有是有了,爷爷看用得用不得。”说着便要寻笔砚,贾政道:“你口念也是一样。”贾蕙念道:“致身有道,所以事君者尽矣。”贾政拈髭微笑道:“虽不甚警切,也还亏你。你在学里做的是什么题目?”
贾蕙道:“前儿师父出的题目,是‘致知在格物’。”贾政道:“这题目太深了,你做得上来么?做的什么念给我听听。”贾蕙道:“知有由致,即物而寓焉矣。”贾政笑道:“这是你做的么?师父改了没有?”贾蕙道:“我做的头一句,是明致知之要,师父给改了的。”贾政道:“实在是师父改的妥当。你做这个题,得把题中之意先研究透彻了,这句书各家讲的不同,只有朱注即物而穷其理,最为平正的确。这致知是入学的头一步,先要一切事理,都看得明白了,然后正心诚意的工夫,才有个标准。由正心诚意,再做到修齐治平,这是一串儿的学问。那王阳明另创出良知之说,要说是各人心上本有的,按上那个致字,就有些说不通了。”贾蕙连答应几声是。
王夫人、宝钗见他们祖孙二人讲得非常高兴,知道蕙哥儿做的不错,也暗暗欢喜。正说着,玉钏儿回道:“蓉哥儿、兰哥儿上来了。”宝钗便领贾蕙退下。原来皇上因时届岁暮,念及各军机值勤辛劳,各疆臣中也有勋劳夙着的,都赏了御书匾额。贾兰得的是“经纶济美”四字,贾珍得的是“屏翰嘉勋”四字。蓉兰二人从朝中领了下来,便同来回明贾政。贾政自是欢喜。吩咐他们将这两方匾额勾摹下来,做成蓝地金字木匾,悬挂在宗祠之内。贾蓉、贾兰都答应是。
贾蓉又道:“这匾额勾摹雕刻,至少也得半个月工夫。眼下家祠里就要举行春祭,只怕赶不及了。”贾政道:“春祭尽管举行,等匾额制成了,另择一日悬匾告祭,有何不可?”贾蓉答应遵办。贾政又问:“你父亲说是要来陛见,怎么还没有信?”贾蓉道:“我父亲把地方善后办完了,就要请陛见的。先因为筹办水师,一时走不开,刚筹办就绪,又赶上红毛国的贡船,早晚要到,不得不在任上照料。或许带同贡使一起来京,也未可定。”
贾政道:“红毛国的贡船好多年没来了,这回忽然上表进贡,也是主上洪福、国家鼎兴之像。”贾蓉道:“我父亲还有几句话,信上不便说的,叫蓉儿代回老爷。那年两府查抄,大老爷和我父亲同时获咎,如今我父亲过蒙恩遇,位至开府。大老爷仅止开复,至今还没得起用,想起未免内惭,怎么找个门路,求上头赏个差使,替大老爷转转面子才好。”
贾政道:“谁不愿意一家子都轰轰烈烈的?你父亲尚且如此关念,难道我为哥哥倒不肯尽力么?但是事情有个轻重,你父亲从前犯的事本来甚小,那张华的事更冤枉,后来又立了大功,所以起来的这么快。大老爷犯的是私罪,那勾结外官欺压良民,是上头最恨的。我几次探他们的口气,都只有摇头的份儿,可有什么法子。或许你父亲来陛见,和各位王爷说说,碰着瞧罢了。”
一时又对贾兰道:“刚才我试试蕙儿,破题都会做了,儒太爷的教法真不错。”贾兰道:“儒太爷教咱们家子弟,也两三辈了,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寿,该怎么尽点情呢?”贾政道:“若说做生日唱戏,决不合儒太爷的心事。我想你瑞大叔过去了,一直没有立嗣,按支派谁该承继,你和蓉儿商议,早些替他办了。再替他买所住房,置点小产业,咱们也尽了情,他也得了实惠,比什么热闹都强。”贾兰道:“爷爷想得周到。立嗣的事,孙子和蓉大哥就办去,其余的再和宝二婶娘商议吧。”蓉兰二人下去。
贾蓉自回东府,贾兰回至园中,见了李纨,将贾政要替代儒买房置产的话说了。李纨道:“这事不忙在一时,况且置产也得约定个数目。等过了年,我和你二婶娘仔细估计了,再请老爷的示罢。”转眼便到了岁除,贾氏宗支自代字辈以下,都至宗祠行礼。尤氏、贾蓉又按旧例备了家宴,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东府上房坐了席,方回来受贺。贾蕙此时才七、八岁,也穿着五品冠服,随同祖父、哥哥趋跄中礼,族中无不称叹。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同黛玉逛了金焦,回至太虚幻境,仍旧过那逍遥日子。每日无非到贾母处承欢,或与黛玉闺房取乐。外头有柳湘莲、秦钟诸好友,忘形谈笑。房下又有晴、鹃、麝、钏、芳、藕等一群爱姬,或顾曲评花,或拿舟泛月,真是无忧世界,极乐乾坤。却因林如海临别时一番箴诲,宝玉时时警惕,深自检束。在园中暖芳斋,收拾了两间静室,搬了许多道书,放在那里,每日必要静坐一时。有时要吃茶果,只叫紫鹃送去。紫鹃背地里向黛玉道:“我看二爷又象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气,别又着了魔了。”
黛玉道:“他是这个脾气,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别理他。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紫鹃道:“姑娘说的话他还听,还是劝劝他吧,就不致招了外魔,圈出病来也不好。”黛玉道:“他在哪里呢?”紫鹃道:“此时正在静室打坐,姑娘去看看吧。”
黛玉便扶着紫鹃,一路起到暖芳斋。见斋内瓶几炉香,也收拾得非常洁净。宝玉正坐在木榻上,闭目垂帘。他们进去只象没瞧见似的,墙上还贴着一张素笺,写的是座右铭。黛玉看那铭是:
制心如镜,避欲如螫。
养空而游,宅虚而息。
无劳无摇,道在守一。
入素含元,与天无华。
看完了只是微笑,便向宝玉笑道:“魔来了,还坐什么,快替我起来吧。”宝玉扑哧的一笑,擦擦两只眼睛,站起来道:“你真是我的魔。那年头一回炼丹,就是你来了,我失声一叫,丹炉立时坍倒,害得我又费了好些时工夫。”黛玉道:“你既是专心修道,倒也好,我给你预备下一副铺盖,你白天夜里就在这屋里吧,我们也清静清静。”宝玉道:“我因为姑爹那么说,每天抽点空在这里静静心,哪有这许多说的。”
黛玉道:“静静心呢原是好的,何必要这么刻苦。你是得了道的人,只要时常守定此心,不为外物所夺,便不至堕落。你平时那么放纵,忽然又这么拘束,都未免失之太过,必至憋闷出病来,才算了哪。”宝玉道:“我也是道家之体,哪会闷出病来。你不来,我再坐一会儿,也要出去了。”黛玉指那座右铭道:“你这铭就不通。修道的人只说养心,没听说制心。心养得一如水平,一无尘滓,何须强制。那强制的工夫又靠得住么?”宝玉笑道:“不用说了,你比我见得高,我只听你的就是了。”黛玉道:“老太太那里你也没上去,刚才还问起你,咱们上去转转吧。”
宝玉便同黛玉出园,至贾母处。贾母见了宝玉,笑道:“我听说你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