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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悬心,借个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话。

    探春无事,仍在此和惜春、湘云说些闲话。湘云随手捡了一本庄子,看到”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饱食而遨游“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园先生说透了,四妹妹若不是会画,何至引出这番罗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许多主意,看着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赔辛苦,一天不得消停,总不如我这穷困无能的,倒消遥自在。”探春道:“我也哪是愿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难道看着他们闹笑话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话,没法子罢了。”惜春道:“就拿这点说,还是做大姐姐舒服呢?还是咱们闲人舒服呢?她那年回来省亲,外面尽管显赫,见了家里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进宫去看她,哪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们无拘无束的,说说笑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了。我眼见她活受罪,还往火炕里跳么?”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斋去。惜春送了她,回来做过晚课,便就着灯下濡墨点笔,做出一篇沉痛悱恻的陈情表来。自己又润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着和湘云斟酌,又想那些有斤两的话,她们胆小的见了未免大惊小怪,不如索性一气写成。当下取过一本白折,挑了灯,从头写起。真是行行玉润,字字珠圆。写完了,已听得稻香村的鸡声,窗纸上渐渐有些发白,连忙上床就寝。却因错过了困头,又心中有事,总睡不着。直看到太阳出了,方朦胧睡去。

    次日宝钗记挂此事,一早起来,草草梳洗了,忙即寻探春同来探问。走到拢翠庵,见入画正在院中掐花并低声道:“四姑娘一夜没睡,此刻刚睡着呢。”宝钗、探春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湘云却早已起来,和翠楼在那里收拾屋子,一见她们,笑道:“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好吧?怎么这老早就出来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里没事,一觉睡到大天亮。刚一起来,二嫂子就来了。”宝钗悄问:“四丫头那陈情表做好了没有?”湘云道:“说起来却也可怜,她连做带写,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还听她咳嗽,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我们几时见过她这样挣命呢?”探春道:“我平时闲想,做一个人就像一个箭靶子的,这一箭来得更重。别看她脸上做得镇静,心里头也够受的了。”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探春还和宝钗下一盘围棋,见东墙上的花影渐要落地,方听得惜春叫人的声音。

    少时惜春过来形容微悴,故做从容之态,说道:“今儿可起晚了。”又说些别的,只不提那篇文章。宝钗素来稳重,此时因受王夫人叮嘱,却有些忍不住,便问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脱稿,我们等着拜读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眼睛里搁不下一点沙子,给你们看了好放心。”说着便取了奏折,给宝钗、探春同看。探春见那一笔簪花小楷,写得非常精美,从来没有见过,笑道:“别说文章,就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到这时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没睡踏实,你还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写的奏章,是:

    臣妾贾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窃维贞娥濡血,阊阖回聪。弱女悲呼,雷霆下花。重晖所,隐微靡有不周;无化攸甄,猥贱必获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庥,岂於微躬,忍夺孤志。伏念臣妾阀阅旧族,闺禧末材,庭荫早凋。家有羹之耻,季宗见抚。少无织薄之能,属当家难之频,仍顾念幻身之如赘,毁容奉佛,断明镜之千丝;削迹栖庵,依禅灯之一粟。慧因未脱,尘想久空。不谓薄技丹青谬叼宸赏重以温言薄饰,拟备宫寮。在圣明敦求旧之思,报恩簪珥,而父兄懔违天之咎,怀惧水渊。谆命申申,微衷恻恻,夫趋荣损节,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时,明延之所鄙。虽在巾髻,讵异襟期,而沉皈空有誓,三界共闻。独行而登,六宫何取?思春之心久死,拒旋转于春韶;蒲柳之质早衰,更离披於霜节。已等瘁风之羽,难为断尾之牺。伏思若邪指井之贞。陈文兴叹,河东表闾之嫌,魏帝垂称。揆事差殊,冷情尤切。是惟尧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妫姒多贤,讵乏椒风之上选。窃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纵弱鸟于意杯,息穷鳞于慧海,怀水夙矢,鉴井岂有留波。望斗虽遥,戴山固当知重。若责其负恩为罪,梗化有诛,刀锯虽严,敢冀象刑之宥。父兄无过,幸宽汤网之施,纵毕重泉,不忘厚德。臣妾不胜迫切悚惶之至,谨奏。

    正看着,只觉屋内渐黑,看那细字颇费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阴掩去。入画、翠缕等正忙着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宝钗道:“今年一春没得透雨,亏得四妹妹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场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从肺腑中出来,本朝文家尽多,从根本上说起,只有李检讨请终养的表章算得一篇,就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数四妹妹了。”湘云笑道:“她平常连诗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着她,哪有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个进宫里去,不但元妃姐姐赶不上她,就连古来班婕妤、宋若华那些女才子、女学士都要压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种陋习,就是做好了,算得什么?你们未免见得太浅。”

    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阴天吧。”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得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性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杆前两颗芭蕉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流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哪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山野子的经济,她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了。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算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怡红院的老婆子,袭人打发她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哪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她们,她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外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

    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红毛舰寄信讯琴娘 黄泉路招魂慰湘女

    话说史湘云将怡红院婆子叫住,捡了一粒白凤丸,交给她带与袭人。宝钗问道:“你带这个给她做什么?”湘云道:“你哪里知道,袭人还犯着弱症呢。那天无意中听她说起,还是挨二哥哥踢了一脚受的内伤。这些年一直没好,吃了这个,就省得请大夫吃药了。”宝钗道:“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若是这个病,倒别为省事耽误了。我那里还有药,再不然请个大夫瞧瞧也好。”湘云道:“她那人太心细,怕说出这病来,未必有人肯管她。那些人和她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说她轻狂,所以宁肯自己忍着。且看她吃了这药对不对,若不对,再请大夫吧。”一时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阵雨过,乌云渐散,又是满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叶还带雨未干。湘云留宝钗、探春吃了饭,又闲谈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间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补了一小觉,刚刚睡醒起来,叫入画再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见绣凤匆忙走来道:“北静王妃来了,在荣禧堂候着呢。太太叫请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应了,将头拢了一拢,忙带着奏表,同绣凤至王夫人处。见北静王妃在炕上坐着,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喧款叙。王妃见惜春上来,忙即离坐见礼,王夫人因要让她们说话,倒借事走开了。

    北静王妃向来口才好的,先称赞惜春的画法,慢慢说到来意。又说皇上如何爱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圣明,习闻已久,此番恩意,实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岂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断发立誓,若贪荣改节,便是无耻之人,何堪上备六宫之选?皇上若垂谅我,许我守志奉佛,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爷的恩典。我此生无可报答,只是在佛前虔诵金经,永祝福寿。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应当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与我父兄无干,刀锯斧钺,愿以一身当之。”

    北静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圣意,专为渴慕才贤,即有苦衰,尽可上述。就是入宫之后,仍旧奉佛,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府上的元妃姑娘,在宫里不是一样奉佛吗?”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谈,不能解脱浮荣,焉能皈依极乐?自古说道心无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宫,假意奉佛,这奉佛做什么?若真心奉佛,假意入宫,更对不起皇上。还是刚才王妃吩示,将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达,是个真理。”说着便从抽中取出奏表,呈与王妃,请由北静王代奏。

    王妃见惜春立志甚坚,只得应允。那天王妃回去,将面谈各节回复了北静王。北静王见表中措词婉切,书法秀美,也甚为佩服。次日入朝面圣,奏明前后接洽情形,随即将表章呈进。皇上披阅一番,不免叹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贤德贵妃之上,既她皈依净业,朕亦不夺其志。”当下降旨赏给贞慧真人法号,并颁给释藏全部,俾资持诵。这道旨意下来,朝野上下无不仰诵圣德。

    贾政照例入朝谢恩,王夫人听了,倒觉得好笑道:“咱们家单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么风水?”丫环们听得都笑了。探春此次归宁,本为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却因惜春之事也忙了好两天,此时才算一块砖头落了地了。想起上已降临,便和宝钗、湘云商量,要约宝琴、岫烟及纹、绮姐妹同来一聚。不料宝琴有事不能来,李绮又因怀妊不便坐车,只得作罢。上已那天,湘云约了宝钗、探春在凹晶馆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带走走,也算应了湔裙佳节。

    过了两天,天气渐渐暖了,湘云至探春处闲谈。探春道:“你总怪我不肯回来,我这回来了,满抵着痛痛快快地玩两天,哪知也凑不起来。”湘云道:“世间事必得怎么样才乐,做不到那样便不乐了?要随时随地找乐才好。横竖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儿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开得快残了,沁芳桥边鸾枝丁香倒开得正好,只没见海棠,咱们到怡红院去看看吧。”湘云正要答言,只见秋纹走来说道:“二奶奶请二位姑奶奶就去,有红毛国美人在我们那里候着呢。”探春道:“这可巧了,盼着她只是不来,索性不等她,她又赶着来了。”湘云对秋纹道:“你先回去,请那位红毛国美人多坐坐,说我们就来。”秋纹答应了,忙回怡红院,去回宝钗的话。

    此时邢岫烟、薛宝琴和宝钗都在外间屋坐着,正谈得热闹。岫烟道:“我听说红毛国的风俗,女人尽管在外头交男朋友,她的男人不许干涉。若是逢场宴会,男女搂着跳舞,更不算一件事。这不同于苗子跳月一样么?”宝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德,男女尽管交朋友,若不是许婚的,断不许接吻。儿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块儿住,也还时常去顾看,还有学他们的,就比他们更不加了。”宝钗道:“他们近来也很看重中国的文化,有些到中国人家,见我们家庭礼法都赞美得了不得,我看将来中外文化总有一天合拢,只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一时探春、湘云从院里看了海棠进来,大家也没瞧见。探春笑问道:“红毛国的美人呢?”宝钗方站起相见,笑道:“既是美人,哪能说见就见。人家瞧瞧西施的袜子,还得花一个大钱,难道整个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云笑道:“行了罢,那个美人一定是个哑巴。她若能说句话,我给多少钱都肯。”宝琴笑道:“怎见得不会说话,她还会作诗呢!”

    说着便取出一张画,仿佛是药水画的,那上头画着一个女子,黄晶晶的头发,碧沈沈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齿朱唇,也有些美人风格。又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