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几个桃子看着怪新鲜的,我拿起一个吃了,崔扶不吃,他说他不爱桃子。
崔扶让丫环捧来了琴,又燃上几根带着花香味的香,自顾自便弹奏起来,乐音袅袅香雾袅袅,连崔扶看着都晃似神人,我一边啃着桃子一边欣赏,一边还暗自想着,崔扶这样标致出尘(不说话的时候)的人物就该在那云雾缭绕的山中,盖几间竹屋,种一爿翠竹,竹林中白鹤悠闲地走来走去,至于崔扶,或是醉卧竹榻或是焚香抚琴,想来都是绝妙的。
可如今,他这样神仙一个人,和我对处这俗丽的洞房之中,老天爷的眼神,何其不好也?!
嘎嘣!我啃到了桃核,还大大咬了一口,周围侍立的丫环们竟没人朝我投来一瞥,个个聚精会神如听梵音,可见这琴音真是美妙。
琴声忽然止住,崔扶身上那一点仙气也迅速敛去,他遣出了丫环们,只剩下他和我隔着秦对坐,不知是不是那香雾的缘故,崔扶的眼睛忽地让我想起了两只黑釉珠子来。
“哈,果然也是被我的琴音迷住了。”崔扶开了口。
这人脸皮怎么如此厚?比卢琉桑还甚,果然是知己好友!我不想接他的话,要不这人没准儿又说出什么自吹自擂的的呢,我说:“再弹首曲子来听听。”崔扶就摇头,“弹琴乃随性所致,指定了来弹便少了天然的味道。”还挺有个性,那算了。他又问我会否,我摇头答道:“我认为这世上最美的声音是数铜板的叮当声。”
“夫人你的喜好真是让在下开了眼界。”崔扶笑着说道,离了琴,一点也不像那些个爱琴之人要小心蒙盖好了安置好了才放心。
“没办法,生在铜臭之家喜好自然也不能阳春白雪了。”我拿起一个桃子,想到一会儿要睡了怕不消化所以又放下了。
“你介意自己的出身?”崔扶问我,被他这么一问我还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介意?天底下有几个像我这般好命生在首富之家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我说道,离了邹家,我似乎总在刻意地去维护它,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
崔扶抻了个懒腰,也不看我,只是像对着虚无说话一样:“既不介意就无需总是提醒自己,什么出身非我等凡人能决定,那就顺其自然好了。”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世世代代首富不知易主了多少,唯他们豪门大族即便改朝换代也长盛不衰,投胎到他们家那得需要修行几辈子才能得来的,说风凉话……
这一晚,我和崔扶又是并肩躺好,与昨晚的分别是每人扯了一床被子盖了。好吧,就按他说的顺其自然,管它什么天大的事!
三天回门,无甚大事,邹家还是那个邹家,我爹还是那个爹,背也不曾直了一点,不同的是我骆驼爹说余家前来提亲,为余世宁求邹暖。果然是打不散的亲,不知我那心气高的妹妹作何想法,不过她有爹有娘自然轮不到我这个已泼出去的水的大姐担心,到时候我拿一份贺礼也就是了。
回门之后我便是实实在在的崔夫人了。
崔扶要出门去,又有同年补了缺放了外任,出了六月即刻要离京赴任,大家商议了一同为他们践行。我一听他说外任立刻便想起了马怀素,他一没有豪门背景二没有朝中贵戚,不知道是一直候补着还是也放了任。
“马兄是最近的,扶风郿县。余下的就远了。”崔扶一边胡乱绑头发一边说道。
余下的?卢琉桑呢?他那样有手段的难道也被放了很远?我以为他会混个京官做做。
“哦。”除了这个我还能说点啥?
“马兄不日要成亲了,不知送些什么好,夫人,你说呢?”崔扶问我。
“就说你这个人虚伪!送什么你问我做什么?那是你的同年又不是我的,我与他的交情自有我送的,两不相干的事儿。”我说道。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嫁人,能不嫁给那些知道你心上人是谁的便不要嫁。
“哦,也是。”崔扶笑笑又道,“我本想我们一处送了,显得礼物厚重些。”
“别,别让你们几百年望族的东西不小心沾上了葱花味,那多不好。”我心头不爽回他一句。
崔扶走了,我一个人枯想,送什么?思来想去决定不送,免得将来给马夫人添堵,易位而思,我若深爱我的丈夫必然也不会希望他和“关系亲密”的女子再有来往的,这是人之常情。况且,我与马怀素从来也不曾当过真正的知己。既已断了就不要拖泥带水,我告诉自己。
崔扶回来的很晚,身上一股脂粉香气,熏得我作呕,他自己倒是怡然自得,开始喋喋不休地拉着我讲他们如何如何,原来又是去了平康里,还说大家吟诗做赋没想到竟输给了令宾娘子,果然一个才女。我暗想,保不齐就是你们见了美人不知道什么邪秽的东西上了脑一时脑中空白也是有的。
“夫人,你这些嫁妆里头挑些紧要的收拾了。”崔扶对我说道。
“为何?你要拿去质库典当了么?”我立刻问道,他这句话说得可真是没头没尾。崔扶摇摇头,“不,是我要去江南道上虞县赴任了,千里迢迢的路程,夫人你嫁妆又是如此之多,况且,朝廷年年考课,今年在上虞县,明年又不知调任哪里了,嫁妆贵重,搬移中难免遗失,怪可惜的。”
“江南道?那么远?你不是连科考都是与人打赌的么?这一回赴任又是赌输了?”我问他,虽说江南很远,但是,只要不在崔家这个宅子里头过活,别说江南,岭南我也是乐意的,这些个嫁妆么,我心里有数,况且我也笃信崔家这样的人家会不屑动我的哪怕一针一线呢,放在这里自然是最安全的。
我这回猜错了,崔扶摇头,眼睛里仿若冒出些火花来,一脸的兴奋:“看同年们虽远赴异乡,但他们却能为施展抱负为苍生社稷谋福祉而欣喜不已,我大概是受到了鼓舞和感动。”嘁,敢情又是被“忽悠”了,我还真当他一下子想通了呢。
“哦,何时启程?”我问他,心里还在惦记一件事,如今,温芷失踪了,这件事没牵扯出小宝以后应该也无事了,他此时不知道回到京城没有,若回来了,我还要见他一面叮嘱他一些话。
“下个月初。”崔扶道。
时间大概也不是很来得及,我得抓紧去办。
不成想,因为崔扶外任这件事崔家还起了一处波澜,我这个不知情的着实被冤枉了一番。话说那日,我与崔扶说要出门,他倒也没问,只让我小心些便是,我出了门,仍旧赁一驴,先往那大槐树下的院子来瞧瞧,门前的雪积得老厚,显见是许久没人来过的,转而我又去了客舍,好歹在乐游原附近那一处听伙计说店家回来了,不过——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店家怪怪的,脸上没个笑模样,每日里喝得酩酊大醉,醒了便去乐游原赏景看花儿,话都少了许多。”
我一听,唉,这必然是难免的,温芷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孩子想必也是保不住了,冯小宝失了心爱的人,孩子也没了,怎么可能不难过。伙计说店家今日又去乐游原了,我便匆匆前往,一路上想着怎么劝慰他。
乐游原上有一处六面有窗的小亭,我就在那儿找到了冯小宝,一看之下骇了我一跳,原本神采飞扬的小宝此时胡子拉碴,醉眼迷蒙,怀里抱着个酒罐子,衣服上湿了不少,见我进来便扭过脸去看窗外。
“小宝,你何时回来的?”我问他,眼见着他又咕噜灌了一口酒,两边嘴角立时有酒淌下来。
“有些日子了,恭喜你光光,听说你嫁了长安有名的才貌兼备的美男,你的喜酒我还没喝到呢。”小宝笑眯眯的,我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天天这个喝法,喜酒你也尝不出什么味道的。”我抢下他的酒坛放在一边,“难过归难过,总这样醉生梦死能解决什么呢,温芷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她的生死,但我爹那么喜欢她,她又抬出了我弟弟当挡箭牌,想必我爹不会弄死她,只是不知道给藏到哪里去了……”
“不论生死,我和她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见不着了你知道么,光光,生离死别……”小宝哭了,拿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又问我,“光光,你见着她最后一面了么?她一定很恨我,恨我脚底抹油把这天大的事儿让她一力承担,她一定恨我!”
“她说过,无论结果怎样,即便是死,因为有和你的这一场相知,她死而无憾,又怎么会恨你呢,况且,她若恨你就不会为你遮掩,就不会拉出我那无辜的弟弟当替死鬼。”我说道,这也是实情。
“妙儿她太傻了,太傻了。”冯小宝说道,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碰上一个“情”字谁不犯傻呢,只是这傻是甘之如饴感天动地的,温芷虽是连累了无辜的邹昉,可好歹没有伤及任何人的性命,若是说出小宝,恐怕牵连的人就多了。
“她傻才证明你没喜欢错人,小宝,这件事到现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以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最好也不要想起,我爹的心思我也猜不透,虽然他把我弟弟放到外面去,可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就认定是他干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暗地里巡查,不过不管他查或不查,与他人妇有往来毕竟不是个光彩的事儿,倍加小心总是没错的。整日这样消沉一点儿也不像什么事都难不倒的小宝,况且,到了三月,我就要跟崔扶离开京城去江南,以后我不在,这些事都要指望你,你若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我说道。
“妙儿受了那么罪,就让我难过两天吧,光光,你还回京城么?”冯小宝问道。
“不知道,崔扶一时兴起,谁知道多久就没了兴致辞官回来了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到哪里我都得跟着,咱们的身家就指望你了。”
冯小宝点点头,又拿起酒坛猛灌一通眼睛看着亭外,我知道他在想温芷,可惜我爱莫能助。坐得久了身上有点凉,冯小宝说“光光你回去吧,江南天气溽热,你自己保重。”
别了小宝我出了亭子忽然想起早起我特意从嫁妆里拿了几样金锞子给小宝留作不时之需,便匆匆又回来了,刚到门口就听见小宝面朝着窗外喃喃“一定不是光光告的密……”我的心一下子如同掉进了冰窟,难怪小宝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原来竟是疑心我。眼眶里忽然就酸酸的,再怎样的同甘共苦都会产生嫌隙么?这世上终究还有人是可以坦诚相待的么?回过头去使劲朝着天眨眨眼睛,这才觉得眼睛不酸不热了。
“小宝,这些金子没做什么记号,你留着应急用。”把那一小袋的金锞子放在他怀里,我遏制不住自己“他不会以为这金子是因为我心里愧疚才送的吧”的念头。小宝点点头,收了,又问了我何时走,我说只初定了下月初,这些日子要整理行装大概就不能出来见了,终于我把为自己辩白的话咽下了肚,一来怕越描越黑,二来也没有那个心思和力气,是非黑白,时间总会把真相淘出来。
这一路往回走,我颇有些委屈,转过头从冯小宝的角度想想似乎也有情可原,他知晓我对邹家的不满,如今邹昉被我爹撵去跟商队走大漠、富二娘也被我爹训斥、我这个久被冷落的长女忽然野鸡变凤凰似的被我爹捧在手掌心里,种种的迹象表明,其中得益最大的便是我,脑子正常的人大概都会做此想吧?
我觉得有点悲哀,本是好意却弄得里外不是人,冯小宝也做此想,难保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
下江南
回到崔家门口,看着那陌生的大门,真是不明白,这地方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的,回房正换衣服,丫环说卢公子来拜见老爷夫人了,听到“卢”这个字眼我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来了,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为什么还让我觉得忐忑呢。
刚换好了衣服丫环就说大少奶奶来了,我这妯娌无事不登门,我进门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高抬贵脚踏我的门槛呢,我说请进来吧,她一进来我一看,这通身的打扮——直接送后宫怕是比一般娘娘还气派呢。
虽她是嫂子,但无奈我那大伯是庶出,我也不必对她多客气。坐了,丫环奉了茶,杨氏便打量我,直夸我身上这件衣服好,我觉得一般来说俩人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夸那些个无关紧要的东西,我礼尚往来夸了她头上那繁复得令我眼花缭乱的簪子一句,她便立刻笑靥如花谦虚地说不值什么。
我寻思,不值什么你还笑,虚伪。
后来她终于想起了正题说起了“卢公子”,说卢家和崔家的交情,那叫一个源远流长,又说起卢琉桑与崔扶的交情,堪比钟子期俞伯牙,我听着,一边纳闷,我这嫂子对小叔子的事还真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说了这么半天愣是没提到我那大伯一句,这要是外人听见铁定以为她是崔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