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墨蓝色的天幕上云聚了又散,风把星星吹走,只剩一弯光芒暗淡的弦月,勾起无数离愁。
卧室里烟雾缭绕,偶尔有红星一闪。陈坚夹着香烟出神,直到指尖刺痛,这才把烟头掐灭了。
窗外的月亮,和陈北民离开那天多像。细细的一线,孤零零地挂着,似乎立刻就要消融于无尽的暗夜中。
陈坚伸手摸烟,发现烟盒空了,心烦意乱地站起来,在窗边踱步。
他的父亲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这些年支撑他渡过难关,闯过险境的信念,如今终于崩塌了。
其实陈坚又何尝不明白?二十年杳无音信,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他不甘心,住在他心里的那个小孩子,倔强地咬着牙,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愿意自欺欺人地等下去。多年后他手握权势,分明可以托人打听父亲的下落,却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太害怕,他害怕坏消息,他宁愿永远心怀希望地等待着未知,在想象中,有一天陈北民会推开大门,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他也许双鬓花白,腰背佝偻,但依然是他敬爱的父亲。
可这些美好的幻想顷刻间都烟消云散。杨州告诉他,他的父亲死了。
杨州。陈坚想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朝墙上砸了一拳。他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狗屁恋人,狗屁兄弟,分明是一剂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
窗外起了风,与卧室相连的小阳台上,几盆花被吹倒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陈坚一个激灵,忽然叫了一声“爸”。
他环视四周,整个房间像一座牢笼,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坚浑浑噩噩,只想逃。他拉开房门,几乎同一时间,对面的门开了,杨州走了出来,静静地望着他。
陈坚脚步一顿,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浑身散发着y-in郁之气。
“你没事吧。”面目模糊的杨州靠近了些,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的。”
陈坚的呼吸急促起来,吞咽声清晰可闻。过了一会,他问:“你从哪知道的?”
“进基地之前,听驻扎在外面的军人说的。”杨州回忆起当日的景象,暗恨自己多嘴问了几句,“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你爸。过去太久了,连他们都说不清真假。”
陈坚不语,杨州心中酸涩,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你想知道具体……”
“不想。”陈坚扶了一下墙,厉声打断。
两人沉默了一会,陈坚抽多了烟,喉咙又干又痒,忍不住咳嗽起来。杨州回自己房间端来一杯温水,陈坚冷冷地盯着他,直到杨州举得手酸,这才端过来喝了。
“你怎么不睡。”陈坚把杯子还给他,粗声粗气地问。
杨州摩挲着玻璃杯,那上面还残留着陈坚掌心的余温,他用力攥紧了,说:“我担心你。”
陈坚好像被小奶猫r_ou_乎乎的爪子挠了一下,一颗心酥软得不像话。
他知道杨州没有说谎,哪怕现在一片漆黑,他也能描摹出杨州的表情,他的眼睛,一定像风吹麦田一样温柔。
陈坚为自己隐隐的欣喜而感到可耻,冷哼一声,“别装兄友弟恭了。”
“我没装。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们这种关系……我也一样。”杨州猛地喘了口气,肩膀有些僵硬地耸着,“你爸的事,我很抱歉,但如果你能接受我……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亲人。”
陈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后脑勺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用力撞了几下。
杨州从未这样对人坦露心迹,陈坚的沉默让他难堪,他等了一会,留下一句“你没事的话我先睡了”,扭头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陈坚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迅疾地凑上来,从背后把杨州抱得严严实实。
杨州依然本能地排斥亲密接触,刚挣扎了两下,陈坚的嘴唇贴上他的耳朵,他立刻僵住,不敢动弹。
黑暗中,温热的身体紧紧依靠在一起,心跳绝望而热烈。
“我爸死了。”陈坚声音沙沙的,每说一个字都带出颤抖的吐息,“我早该明白的,但总是不愿意相信。现在他死了,我不再需要亲人了。”
他们好像被困在一个黑暗而粘稠的梦里,深思游离,如同婴儿一样互相依偎。过了一会,陈坚突然惊醒,他松开杨州,失态地往墙壁上砸了一拳,带着对自己的憎恶与恼怒,快步走开。
第三十七章 分道
初七政府开门,陈坚按惯例要露个面,因此一大早就走了。
杨州得了空,盘算着去书房把先前锁定的几个可疑地方搜一搜。他吃完早餐,习惯性地看了会新闻,对着白鸽派那几个名字直皱眉头。
安德鲁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他旁边收拾盘子。杨州一眼看出他的忧虑,低声问:“他那边又有什么消息?”
“他”指的是杰弗里。
“他很着急。”安德鲁神色凝重地说:“老局长可能要离任了。”
杨州收起虚拟报纸,沉着脸咬了咬嘴唇。政治中立的老局长一走,必然引发新一轮的人事变动。联合国部队规模小,unpo的局长一般身兼两职,既指挥警察力量,又领导军队力量。因此无论玫瑰派还是白鸽派夺取了这个位置,必然对议会中的政治形势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暂代副局长之职、准备参与竞争的杰弗里自然不希望出什么岔子。
杨州虽然已经对玫瑰派失望,却也知道情势的紧迫性。白鸽派若真的掌握了基因实验的消息,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打出这张王牌了。
嘀嗒嘀嗒,耳边好像有个炸弹在倒计时,发出清晰的死亡之音。面对这样一滩浑水,杨州深切地体会到力不从心。
“艾琳想跟你见一面。”安德鲁突然说。
杨州神思不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如今他已没什么人可以指望,只愿艾琳能带来好消息。
安德鲁收拾好餐桌,仍逗留着不走,杨州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还有事,安德鲁却问:“你和陈先生怎么样了?”
杨州一愣。他想起那天晚上久违的拥抱,陈坚梦呓一般的咕哝,忽然觉得格外不真实。简直像一场梦,日光一照,就变成泡沫蒸发了。
“能怎么样。”杨州说。
安德鲁等了一会,又问:“你还想救他吗?”
这话问得让杨州不舒服,他心烦意乱,语气重了点:“这是我的事。”
安德鲁不闪不避,一本正经地说:“陈坚在进行某种危险的实验,我担心你被情感影响,作出不理智的抉择。那样可能会伤害许多无辜的人类。”
杨州闻言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地站起来,用餐巾擦了擦手。“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是非观很淡薄。后悔选我当指令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