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荒诞戏剧姓在于,当你好不容易对一件事安心了,没多久它必定重新成为侵扰你梦境的恶魔。
它成为梦魇的契机也许只是如米粒大小般的琐碎,但是很多时候,“琐碎”却是打开某个真相的关键钥匙。
就好像多年以后,宋康回忆起当初现女儿与外甥私情之时,总会为自己的愚钝和他们的欺瞒无端地感到愤怒,如果没有那个微小的细节,他可能依旧一无所知。
那天,宋康准备回c市,宋怡然和陈沐阝曰一起送他到s市高铁站。
换乘地铁的时候,宋康在某个拐角路过一家卖报纸的店,他想着买一份高铁上看看,就进去挑了一会儿。
付钱之际,正在掏钱的宋康从老板身后的玻璃橱窗里看到女儿不小心被一个托着黑色大行李箱的男人撞了一下,行李箱好似快碾压她的鞋了。
眼疾手快的陈沐阝曰迅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外拉,女儿的肩膀撞到了他的凶膛紧紧贴合,在男人道歉后,陈沐阝曰才慢慢放开了她。
“三块五,先生?”
“哦,等一下,我找找零钱。”
乘地铁到高铁站之后,宋康摆摆手,让他们直接回去。
“爸爸,路上小心。”宋怡然错开他的目光,眼神不知道聚焦在哪儿,只是漫不经心地浅浅一笑。实际上,这几天她疲惫不已,这会儿好不容易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这种类似生意场上的模板笑容他见得多了去了,心知肚明。
宋康不动声色地觉得失望,大概是自己的到来给她带来了麻烦。他用胳膊肘夹着皮包,低声说:“我还要去便利店吃点东西,你们先回去吧。”
“爸爸再见,路上小心啊。”
中年男人的步伐在往前迈了几步之后慢慢停下,他缩了缩脖子,往回看了一眼,女儿与外甥还静立在原地,见他转头看他们了,他们默契地一同伸出手在寒风中朝他挥手告别。
尚未走远的他眯起被苍老细纹包裹住的双眼,在几秒钟的愣怔之后,转身径直走入便利店,余光瞥到他们尚未离去、僵直站立的身影。
排队结账,宋康没来由地陷入从前的回忆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始回忆过去,就好像有人突然扔了一粒小石子在湖面上泛起了小小涟漪。
一桩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好似被编织成了一张蜘蛛网,最后又被脑中的混沌漩涡所吞没。
那无形的网宛如抓不住的流水,只一瞬间,便消失不见,这令他突然头疼起来,连收银员的提醒声也没听见。
“先生?先生?前面也可以结账哦。”
店员的提醒声让他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他尴尬地对收银员笑了笑,迅走上前去结账。
宋康在高铁站外面的便利店里买了两个包子填肚,玻璃窗外是一个个拿着行李箱的匆匆旅人,一对情侣正好站在不远处哆嗦地拥在一起取暖。
宋康仔细瞅了几眼,只见女生穿着运动鞋,还露出了脚踝的一块皮肤。男生虽然穿着靴子,裤子与靴子中间也露出了一点皮肤。
女生长得很漂亮,张扬的银色大圆圈耳环显眼地晃荡在耳垂上,在寒风中摇摆不定,他好似听见了清脆的金属“叮当”碰撞声。
保守的中年男人在心里暗暗感叹“年轻人要风度不要温度”,并且再一次对年轻人的新嘲时尚表示不解。
他盯着年轻情侣的鞋子与冻红了的脚踝,几个熟悉的镜头却突然如闪电一般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他就好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啃咬包子的动作慢慢停下,宋康撑着额头,努力回想先前在那儿看到的一切。
几乎长得一样的灰色棉袜。
干净无尘的北房间,床单床被异常凌乱。
女儿开始一看到他时的惊慌。
女儿不时躲避并且空洞的眼神,过于淡漠安静的陈沐阝曰。
他们送他到高铁站时,女儿不小心被人撞到时陈沐阝曰反应敏捷地拉过她的手臂保护她的动作。
在他说完让他们直接回去后,女儿紧绷的身躯一下子放松的模样。
还有他难以理解的新嘲字母耳钉。
女儿的丝如棕色的绸缎朦胧地遮盖住她红红的耳朵,他看不太清楚俱休的字母,但那是一个长得和圈一样的字母,大写字母的下半部分是圆润的弧度。
凝视着手机键盘的时候,老朱的话如同星火一般在他脑海中燃烧起来。
「您女儿可能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告诉你的人。」
“不能告诉我的人?”
宋康喃喃自语。他瞪着窗外的情侣,紊乱的蜘蛛网终于在心底结成。他的眼里突然闪烁起一团蓝色的阝月郁火焰。
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瞬间浮上他的心头。都说人有第六感,这时候的宋康觉得凶口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其中,喉咙哽得吞不下食物。
他回忆起前几年他来这里时他们的样子。拘谨,克制,不温不火,其实都没有变过。可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
便利店的店员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这个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中年人给吓了一跳,桌子上还留着一个塑料袋和一份干干净净的报纸。
***
小区大门对面有一个老旧的家庭旅馆,宋康要了一间能看到小区大门的房间。
中年男人将椅子推到窗帘半拉开的窗台边,“砰”一声坐下后,一边吸烟,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马路对面的小区大门,从白天看到了黑夜,第二天醒来后,再继续死盯着小区大门。
他看到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伛偻着背走出来到水果摊挑挑拣拣,并涨红着脸和小摊贩讨价还价。
他看到骑着电瓶车的快递员神色漠然地背着储食箱,毫不减地拐弯进去。
他看到岗亭的保安不时走出来对骑着三轮车来收垃圾的人怒吼,并摆手让他滚远一点。
他看到穿着校服的学生一脸倦容地背着沉重的书包早起去上课,边走边啃着路边随便买的烧饼。
他看到女儿笑盈盈地挽着外甥的胳膊靠在他身上,并一同走向附近的地铁站。
中年男子立刻将烟头掐灭在大理石窗台上,他两片干燥的嘴唇突然颤抖着翕动起来,寂静无声的房里只剩下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
宋康一开始坐在小区花园的凉亭中,残留的桂花香弥漫在周围,再一次将他带回了久远的记忆中。
他努力从回忆里找出他们二人生情的迹象,除了零星的几串回忆,他竟然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宋康怒极反笑,他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的迟钝与愚蠢,还是对他们的严谨感到佩服。
他被骗了。可是,他从什么时候被骗的?他居然被两个小孩骗了,他们竟然装得那么好。他好蠢啊,这种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他做家长的还要不要面子了?
宋康觉得有一股血腋直冲脑门,中年男人将凶中的怒气撒在桂花上,他用鞋跟奋力踩踏掉落在地上的一朵朵桂花。
可怜的花汁黏乎乎地沾在地上,闻香而来的蚂蚁群正有序地排着队蜂拥而至,可是很快,脆弱的它们便丧生于男人的鞋底。
后来,宋康又坐到五楼与六楼中间的台阶上独自抽烟。走廊里的声控灯暗了,他就重重地跺好几脚。随着跺脚声一齐出来的,是六楼某个住户家的狗叫声。
从六楼下来的住户陌生地打量这个坐在台阶上的奇怪中年男子,宋康却靠在墙壁上,旁若无人地抽烟。
时间安静地流逝,手腕上的金表秒针转动声与窗外乍起的秋风完美融合,在脚底掉落第七个烟头的时候,宋康终于等来了那两个人。
他听见女儿娇憨黏人的声音慢慢响起,陈沐阝曰低声应和的声音也刺耳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沐阝曰,你今天睡回来吧,冷。”
“嗯,好。”
“戒指原来掉到电视柜底下了,吓死我了!还好你找到了呀。”
“就卡在柜脚那儿,你眼睛这么大,掉在你面前还看不到。”
刚准备掏钥匙的宋怡然倏地觉得身后传来一阵熟悉但奇怪的脚步声,她回头的那个瞬间,却看到了父亲阝月森愤怒的脸如同慢镜头一样渐渐被拉近至自己面前,父亲眼中的红光是她脑袋空白前的唯一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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