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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城郊昏暗无光的古旧驿站内,一支蜡白的细烛正颤巍巍地燃起一点凉薄的星火。
屋里几乎没设什么摆件,连床榻和被褥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 七零八落地搭在一处,直叫人看了没有半点睡意。
漏了风的纸窗前歪歪扭扭摆了一副桌凳,凳腿还是个瘸的, 被薛岚因单手拖了起来,挨在床边,顺便搁上一只盛满水的干净瓷盆。
他将布巾浸往水里,泡了一阵, 然后捞起来拧干, 动作麻木而又机械,说不出来心里什么滋味, 拧着那块布巾,倒像是在拧谁的脖子,那力道大得,连手背都冒起了几道显而易见的青筋。
晏欺在旁坐着,也不说话, 只瞧狗徒弟做事像在对谁撒气,而且火气还挺不小——可他手劲倒还算温柔,攥着那块布巾贴在晏欺臂间狰狞一道伤口间,小心翼翼地,来回试过几道,轻得就像是一指拂过去的,压根没能清理干净。
谷鹤白那柄碎疾短剑,使的虽是聆台一剑派的独有剑法,然其内在功底与之相异,遂招招式式皆为暴戾乖张,一剑狠落下来,似要将人折磨至痛不欲生。好在晏欺手臂上这道伤口躲闪及时,创面不大,否则真要实实吃他一剑,下辈子预备就只能当个断臂大侠。
——他原是算计好了,在摸清谷鹤白的底子之后,便以一人之力去引那谷沈二人离开,这样不论后果如何,都不会对薛岚因造成任何影响。偏偏这小子是个铁打的死脑筋,半路非要进来横插一脚,也幸好他这一闹没出什么大事,不然晏欺估计得被他气到当场血溅三尺。
晏欺侧过眼眸,正瞅着薛岚因这小混蛋笨手笨脚的,一点小伤也处理不妥,忍了半天终还是憋不住了,伸手将那布巾一把夺过,不耐烦道:“行了……我自己来,叫你办点事情跟个婆婆似的,完全不知道听话。”
哪知他就是这么一夺,薛岚因偏还来劲了,反手将那布巾揉成一团,紧扣在掌心里,冷不防地出声问道:“……所以,这就是你直接把我推到一边的理由?”
晏欺微微一怔。印象里,薛岚因很少用这样叛逆的语气同他说话,唯一一次顶嘴,也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他这个当师父的,自然不能容忍徒弟屡次挑战他的底线,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薛岚因就跪坐在他面前,眼底的情绪却是居高临下的,就好像是在刻意对他的一举一动进行审判一般,从眼神到表情,皆是赤裸裸的挑衅意味。
“薛小矛。”晏欺开口唤他。声音是平静的,狭长的凤眸却朝下眯成一道显然不那么友善的弧度,薛岚因只需低头朝下随意一瞥,便能轻而易举地看清那双凉薄疏淡的瞳仁里,沾染了几分压成一线的怒火。
“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对你太好了,所以根本不需要有什么顾忌?反正你不论做错了什么,到最后我都会心软原谅……是这样么?”
“……我做错什么了?”
这是第一次,薛岚因在他面前端正坐着,没有驼背,也没有懒洋洋地拿手臂胡乱支着。
他将腰杆收得笔直,也是第一次,没再用任何示弱或恳求的目光企图得到晏欺的垂怜。
“师父,我做错什么了?”
薛岚因稍稍低头,那副轮廓分明的英挺五官便正好往下,一丝不漏地映入晏欺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遣魂咒驱使下所凝结成形的活剑肉身,有着令人惊讶的自我修复能力。十六年前,薛岚因还是一缕与秦还相差无几的幽幽残魂,而今时过境迁,他已与最初在洗心谷底相遇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晏欺并不了解活剑族人的年龄规律,他们似乎比一般人类存活的时间要长很多倍。就连薛岚因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活了多少个年头,十几二十年的光阴,都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情。
或许,他活了成百上千岁,又或许,他最开始与晏欺相遇的时候,还只是个入世不久的少年人——但到头来,他那恒久不变的俊朗容颜,却永远是一副让人心生艳羡的老样子。
十六年前,他是这样,将那满载压迫力而又强不可逆的目光垂落下来,分毫不差地注视着晏欺的面庞。那样的眼神,好似当真要将人生吞活剥,吃抹干净。
十六年后,他还是这样,过往的记忆分明已经碾成一片支离破碎的废墟,他在看向晏欺的时候,那股强烈到引人不适的沉厚目光,却还是像刀子一样,无时无刻抵着晏欺的心肺。
“你是想造反还是怎么?”
修长有力的手臂抬了起来。晏欺眼里泛着冷意,曲指强行扳过薛岚因的下巴,迫使他低下头,依照一种暂且温顺的形式,片刻不离地注视自己的眼睛。
“薛岚因,你给我说说,你想怎样?”
师父每次生气,必定会直呼他的大名。薛岚因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出半点让步。
他再次蓄力将腰背挺直,紧攥布巾的那只手掌沉沉盖了下来,正撑在晏欺鬓发微白的耳际。
“要造反的,明明是师父。”
此话方出,晏欺面色骤白,扬手便要给他一记耳光,不料他却借力反摁下来,一个翻身稳稳将晏欺制住。
“我们明明说好了,以后做什么我都跟着你一起。”薛岚因反手扣住晏欺两只手腕,几乎是以一种完全上下压制的姿势,将人整个圈在自己怀中,“可师父方才那是在做什么?刻意将我丢下,然后一人跑出去招惹是非?”
“你……”晏欺蛮力挣动数次,无奈于臂间伤口撕痛,只得被迫仰躺在薛岚因身下,精疲力竭道:“谁跟你说好了?我有说做什么都让你跟着了?嗯?”
“好,是,您说得都对。”这句话不知怎的,一下就触发了薛岚因哪根凸起的神经。他那一双向来汲满水光的桃花眼,此时挫败又懊恼地灰黯着,像是给人无端蒙上了一层沙砾,“你确实什么都没和我说好,从头到尾,跟着你,黏着你,亲近你,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晏欺让他问得浑身一僵。
事实上,他二人眼下所说所想的,根本就是两码子毫不相关的事情。晏欺气薛岚因,完全是因为这混账小子不服管教,仗着师父的宠溺有恃无恐,迟早有一天,晏欺制不住他了,他定是恨不能一步登天,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嘲讽碾压。
——而薛岚因在气的,却是晏欺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
晏欺待他,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好,可这样一份“好”如果仅仅局限于师徒关系之间,那薛岚因一颗歪歪扭扭的心思算是白搭了,永远都没法扶正。
“师父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薛岚因修长的指节微微朝上,穿过晏欺白皙如玉的指缝紧扣下去,就像是他不可阻遏的强硬压制一样,姿态坚固得让人喘不上气,“我不够资格陪在你身边吗?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你……成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晏欺快要被气得笑了,微微起身试图摆脱他的桎梏,然而这混账小子手劲大的厉害,像存心和人过不去似的,感觉到晏欺微不足道的挣扎和躲避,反又加重一圈力道,将之彻底禁锢在他修长双臂形成的窄小空隙之间,几乎不予以半分逃离的余地。
晏欺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一心的恼怒撤了大半下来,仿佛被人当头淋了一碗凉茶,彻头彻尾冰了个措手不及。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声线里透着几分不解和质疑,他偏头看向薛岚因,纤长的眼睫却隐隐曲成一抹迷惘的弧度。
——从薛岚因这一微妙的角度看来,甚至还平白多出了几分委屈无辜的意味。
身下那张摄人心魄的俊秀面庞,以往总是强势到了一种足以称之为刻薄的地步。而如今,却一动不动地陷在他温热有力的臂弯里,柔和而又顺从,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只是匆匆瞥过一眼,薛岚因就无法自制地心软了下来。
贴在晏欺腕骨上沉而有力的手掌微微松开了些许。薛岚因方才挺直的腰背又有些颓然地萎靡下去,低着脑袋,连带着声音也难以言喻地缓慢了一拍:“是我太没用了,招你嫌弃,所以你……每次一旦遇到要紧的事情,第一想法就是将我推开。”
晏欺皱眉道:“我那是……”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保护我!可是师父,你懂吗,那样的感觉……”薛岚因继续说道,“我方才一人驾马疯狂往回赶的时候,我是真的怕。师父……我是真的怕,你那一身修为本就因为我而折损大半,如今硬是撞上沈妙舟和谷鹤白两个人,我……我生怕我再耽搁那么一会,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这一生,活得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原本紧密围绕在身边的人或物什,都在一寸一寸地,不断朝外流失——包括他的记忆。
他把什么都忘了,唯独只将那一人端放在心口最重要的位置上,如果连那个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飘然离去,他就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
“刚到长行居的时候,我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老了,满头白发,牙也没了,满身只剩一点枯竭的血渣子。”声音明显压抑到哽咽,薛岚因却仍是倔强而又固执地,想将所有话都一口气说完,“醒过来的时候,我发了疯一样咬你,啃你,只是因为我害怕。怕你真的就这么走了,以后都不要我了。”
晏欺呼吸一滞,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掌,似乎想将薛岚因轻轻摁住。半途又虚弱地垂了下来,反被薛岚因一点一点地塞回手心里,收力握紧。
“师父你说,我这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哪天连你也弄丢了,我还剩点什么?”
薛岚因眉眼低垂,那张总是风光无限的笑脸上再无半点笑容,此刻陷在烛火背光所绕成的大片阴影里,更是染上一层灰霜般的底色。
第57章 陈情
晏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良久, 忽然侧身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臂, 缓而轻柔地,罩在薛岚因乌髻微散的发梢。
“在你看来,要到什么样的程度, 才能算是喜欢?”
薛岚因愣了愣,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晏欺从容不迫地为他捋起鬓间一缕垂落的发丝,绕过耳后细细别好。
随后,以一种几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凝声反问他道:“……命都给你,算还是不算?”
薛岚因木然呆立片晌,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 眼眶已瞬间红了一片。
“你说说,薛岚因。你还想要些什么……只要是能够拿得出来的,我都……”
话未说完,晏欺只觉脖颈间猝然一阵湿热。薛岚因整个人栖身上前, 将面颊深深埋入他白皙光滑的颈侧, 呼吸急促颤抖着,似在刻意掩饰那股涌上心头的强烈恐慌与无助。
晏欺的第一反应, 就是徒弟在哭。
老实说,他并不太擅长处理这一类过于感性的突发状况。如果换作平时瞧见薛岚因这副窝囊模样,他定是要恨铁不成钢地直接上前痛斥一番——然而眼下这般情形,就算是再不解风情的人看在眼里,也该知道适当的劝慰和安抚才是最佳的选择。
可惜晏欺天生嘴笨, 好像除了接二连三地出口伤人以外,就再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来主动与人亲近示好。他只能勉强伸手将薛岚因抱住,姿势也古怪得厉害,倒是可怜了被抱的那个,像在背后活生生搁了一副铁架子,硌得人心里发慌。
良久静默无声。
就在晏欺以为事情就要这样匆匆了结的时候,原本沾湿小片的颈侧,却倏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喂……薛、薛小矛,你干什么?”
狗徒弟,果真是活生生的狗,一点儿也不假。那副尖锐的利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咬紧晏欺颈间一块细腻光洁的软肉,卯足了狠劲,似要干脆将他大卸八块,彻底撕碎啃烂了来个痛快!
“你……你给我……嘶!”
是真的疼,却不仅仅是皮肉上轻重不一的触感。疼痛是一路蔓延到心底的,开始是剧烈至沸腾,而后便衰弱至酸楚。晏欺死死拧着眉头,硬是没将薛岚因推开半点距离,而在与此同时,也一声不吭地承下了他所有爱恨交织的情绪。
仿佛这就是一向不善言辞的晏欺最为含蓄的一种回应方式。
“我真是……”极端漫长一段时间的噬咬与折磨,薛岚因终于自晏欺颈窝里缓缓抬起了脑袋,双目虽尤是通红焦灼,眼尾弥漫的水光却早已干涸得没了半点踪迹,“真是,恨不能要了你的命了……”
晏欺闭了闭眼睛,无声将他再次拥住。
“那样的话,总比任你死在别人手里……要好很多。”薛岚因微低下头,眼里尽数拂过望不断的寂寞与枯冷。
许久默然,却是听得晏欺淡淡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出声赞同他道:“那确实要好很多。”
好什么好?他居然还敢点头?
薛岚因恼意陡升,也不知是问何方神圣借来的十个胆子,单膝朝前一顶,倏忽一个侧翻轻松骑坐在晏欺腰间,随后俯身下去,精准无误地袭上他紧抿一线的薄唇。
两人互相折磨似的接吻,刚开始时晏欺还下意识里不断避让躲闪,及至薛岚因大手摊开来一把摁住他的后脑,唇齿被迫紧密相贴于一处,温热的呼吸亦是随之交缠融合,争先恐后欲将彼此吞食入腹,自此再无苦痛与分离。
如是良久,晏欺已显然经受不住,反手支起一掌撑在薛岚因胸口,撇过头剧烈喘息道:“够了,你……你是真想看我死吗?”
“噢?师父刚刚不是挺支持的?”薛岚因亦是气息不稳道,“现在这就不行了?”
晏欺一身伤病未愈,方才又强行施用截灵指探了谷鹤白的底细,眼下身心俱疲,早已无力与人争辩,遂只能意态消沉地窝在薛岚因身下,几近有些自暴自弃地叹声说道:“……是,你干脆杀了我也罢。反正……我说什么你都没在听的,纯粹是在白费口舌。”
薛岚因默然垂眸,目不转睛地凝向晏欺略有倦色的面容。
长久以来积蓄的恼怒与曲解,使薛岚因很难控制自己不做出任何过度逾越的行为,即使明知道对方是他最为亲近的师父。可是直觉显而易见地在警示他,如若硬要依此一意孤行下去的话,晏欺必然要同他置气。
再严重一点,甚至还会发生一些他极度不愿见到的事情。
薛岚因深深吸了一口气,逐渐认清自己唯一的怯懦与服软,大概只会在失去晏欺的前提下有所展现。
于是片刻过后,求生欲驱使他从晏欺身上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跪回床沿,俯首弯腰,朝前重重磕下一记响头,毕恭毕敬道:“师父,我错了。”
这一招用来对付吃软不吃硬的人,当真是效用奇佳。
晏欺听罢果然微微起身,勉强抬起半边眼皮,语气稍有松动道:“哪儿错了?”
“……”
薛岚因明显怔住。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磕头谢罪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纯粹哄师父开心罢了。
晏欺支着额角等了半天,没见他开口,末了,冷笑一声,扯过被褥朝外一抖,侧身直接面向墙壁,不肯理人了。
“我……”薛岚因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有口难言是件多么尴尬痛苦的事情。半晌语塞过后,他只能埋身下去,将晏欺连人带被褥一并拨进自己怀里,低眉顺目道:“反正就是……错了,你要打要骂我都认……”
晏欺自他臂弯中漠然仰起头来,眼神极尽嘲讽道:“你方才不还想亲手弄死我的?不弄了?”
薛岚因气势全消,灰头土脸地抬起一手揽在他肩上,局促不安地左右磨蹭道:“你自己说喜欢我,命都给我的……”
晏欺不由分说,扬手就是一巴掌狠落下来,当真是用实了力气,抽在薛岚因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方,顷刻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
“说你听不懂人话,你是完全没长耳朵,还是真的畜生不如?”晏欺一把将他手掌掀开,赫然而怒道,“离开韶龄酒楼之前,我刻意推赶你去城北备马,也允诺事后定会前来寻你,而你呢?你是有天大的胆子,才会跑回来,上赶着往人谷鹤白手里撞?”
薛岚因急忙辩解道:“我是担心你,才会……”
晏欺凉声打断他道:“你多大点能耐,还有力气瞎为我操心?”
“……好了好了,都怪徒弟不识好歹,误了师父要事。”薛岚因摊开胳膊将人虚虚搂住,通红的手掌紧贴晏欺单薄瘦削的脊背,极力上下拍抚宽慰道,“师父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这一回呗?”
言罢,见晏欺尚在气头上一声不吭,薛岚因又拿下巴蹭了一下他的额角道:“师父?”
蹭两下:“或玉?”
蹭三下:“玉儿?”
“行了,别吵。”
晏欺极不耐烦地将他轻轻拂开,好半天过去,方才呼出口气,渐渐平缓下来,放慢语速说道,“我想方设法阻止你与聆台一剑派那帮混账产生半点接触,自然有其一定的原因——你自己心里也该清楚,如若再次回到聆台山上,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什么样的下场?
薛岚因大概能够猜得明白,以莫复丘为首的一众正派人士,表面会借守护活剑的名义将他彻底隔离圈禁,至于事后究竟是死是活,完全取决于他的利用价值还剩余多少。
“往回追溯到二十年前,白乌族将劫龙印一事彻头彻尾地公之于众,希望所有人能够以‘公平’的竞争方式,光明正大地对它进行夺取——此举最直接影响到的,无疑是与劫龙印密切相连的活剑血脉。及至后来,才会出现西北诛风门一众人图谋不轨,私用邪术将你……以及另外一名同行的活剑族人抓获在手,试图借此机会迅速破解劫龙印的最终谜底。”晏欺道,“事后,是我师父和聆台一剑派联手救你出来,并带你一起回到了神域洗心谷底。而那另外一人则在战乱中单独出逃,至今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薛岚因蓦然听至此处,不由腾地一下坐起来抓住晏欺肩膀,格外激动地朝他上下比划道:“就是这个!之前糟老头子提到过的……那什么,和我一起的,那个谁!我……认识么?”
晏欺愣是让他骇得浑身一颤,有些手足无措道:“我哪知道你跟他认不认识?那活剑族人是男是女,姓甚名谁都没人清楚……”
薛岚因不太确信道:“我话那么多,难道以前就没对着你念叨过?”
晏欺给了他一记意味分明的眼神,这混账小子很快就会意过来了,声音登时哑了半截儿,像被人生生扎漏的一块沙包:“好吧……我的错。”
“十六年前洗心谷一战的导/火/索,就是因肆意抢夺活剑而引起的各方纷争。”晏欺摁了摁薛岚因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瓜子,迫使他安分下来窝回床沿,继而接着说道,“我曾一度以为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莫复丘——事实上,似乎也差不太多。因为最后拔剑站在你尸首旁边的,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薛岚因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这话在他这样一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耳边听起来,未免也太过古怪。
“听着,薛小矛,别开小差。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重要。”晏欺见他又在习惯性出神,便有意加重了音调,一字一句地出声警醒道,“万一哪天我不在你旁边,有些事情,必须由你自己去面对,你……”
“等等!”薛岚因很是敏感多疑地盯向他道,“你不在我旁边……那能在哪儿?你又想一个人往什么地方躲?”
晏欺简直要被这股咬文嚼字的劲头折腾死了:“我说万一……打个比方不行吗?”
薛岚因二话不说,又是一个翻身将人锁回两臂之间,横竖不讲理道:“不行,我不管,你这辈子干什么都得和我一起!”
第58章 交心
——那要是我这辈子注定命短呢?
晏欺是这样想的, 可到底也没直接说出来。他将侧脸轻轻贴在薛岚因温热起伏的胸口, 眯眼枕了有小半片刻,方才心平气和地缓缓开口道:“你先听我把该说的说完。”
薛岚因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仿佛极不情愿地讷讷应允道:“……那你说罢。”
“我今日执意一人留在韶龄酒楼等待谷鹤白归来, 是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在怀疑一件事情。”晏欺道, “而且事实证明,我的怀疑不假——我们那日在洗心谷底见到任岁迁扛着厉鬼刀就地斩碎了元惊盏的流魂,实际上那个‘任岁迁’,只是一张被人用以伪装的外皮, 里面真正搁着的,是谷鹤白的魂魄。”
薛岚因皱眉道:“可是杀人夺皮,不是诛风门才会干出来的恶心勾当吗?”
“起初我也想不通, 元惊盏的确是死了,那整个洗心谷底,还有谁会是诛风门的人,既扳得动厉鬼刀, 又能轻而易举操纵任岁迁的?”
“谷鹤白?”薛岚因脱口道, “谷鹤白原来是诛风门的人?”
“那之后,我只是在表面上胡乱猜测, 毕竟洗心谷那块地盘挖的那么深,底下什么妖魔鬼怪能没有的?”晏欺凝了眼眸,沉声道,“直到今天听闻酒楼伙计提起那柄丰姨赶工折腾的巨型石刀,加之事前又正好在街上撞见了沈妙舟和谷鹤白, 我才开始确定厉鬼刀是真的被谷鹤白拿在手里用过。”
薛岚因幽怨无比地直瞅着他,阴阳怪气道:“还真是呢……我的师父,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晏欺无奈道:“……我去听人墙角,如若要将你捎着一起,成什么样子?”
薛岚因翻白眼道:“是是是,您老人家听墙角,都是横着往人脸上冲的,举着剑听,边砍边听。”
“你……”
“那么敢问咱们精明能干的师父大人,您都听到哪些好东西了?”
“厉鬼刀刀身有损,是涯泠剑寒气所致,也就是说,那日在洗心谷底杀死元惊盏的,正是谷鹤白本人。”晏欺没好气道,“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作妖,沈妙舟和莫复丘有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嗯?”薛岚因明显一愣,“他一个人来回倒腾,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吗?”
晏欺叹道:“如果他仅仅只是聆台一剑派的副掌门人,那肯定是掀不起来的。”
“什么意思?”
“今日交手的时候,我趁机摘下了他的帷帽。”晏欺淡淡抬眸,冰冷漆黑的目光不带任何掩饰地单刀直入薛岚因的眼底,“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么?”
薛岚因朗声笑道:“能长什么样儿,三只眼睛五张嘴?”
“他与你的相貌,大概有七八分相似。”
薛岚因面上所有笑容瞬间凝固。
——敢问……薛公子多年前可曾到过北方沽离镇?
——岚因兄弟的模样……同遮欢以往在沽离镇遇到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那你可有什么亲人,同你样貌相似的?
“师父,我……”
薛岚因极度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似想说些什么。然而仓皇失措之下,喉咙竟嘶哑到无法出声。
晏欺探手拧上他的耳朵,声线尤为清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认为,谷鹤白也许会是你某个失散已久的亲人?”
薛岚因怔忡道:“是……”
“巧合的确是有,但你没有那么幸运。”晏欺道,“谷鹤白既然和诛风门沾了道边,那他现在顶在身上的,很有可能只是一张人皮。”
此话如是听来,倒当真是叫人不寒而栗。薛岚因原本一颗复杂而惊恐的心脏又一次狠狠地砸回了原地,其间起伏落差大到无以复加。
“他每天将自己裹在大帽子长乌纱里,不愿以真容示人,我想,大概连他最亲近的沈妙舟和莫复丘,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单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他身上披着的那张人皮,必然有它不能见光的原因。”晏欺一眼瞥见薛岚因魂不守舍的萎靡表情,当下便欠起身来曲肘撞上他胸口,好气又好笑道,“我现在说话你边听边漏,以后没机会说了,你可别又怨我把什么都闷着。”
“哎哎哎,我都听着呢,一句没漏!”薛岚因慌忙将他摁住,同时惋惜又不舍地小声嘀咕道,“刚才不还好好躺着的,我怀里又没刺……”
经他这张烂嘴一说,晏欺原是想要窝回去的,这会子也觉得很不合适,索性一掀被褥坐回枕边,抱着手臂漫不经心道:“反正说得也差不多了,眼下谷鹤白顶着谁的皮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是西北诛风门的人,在处理人皮这一方面,自然是不在话下。所以我担心,他之前费尽心思引你们下地追踪元惊盏,肯定是在劫龙印那张人皮上动过手脚,不然让那两个白乌族人直接捡了便宜回去,未免实在荒唐。”
“好像是这样……他平白无故下地一趟,就把劫龙印拱手让人了,自己连摸都没摸过。”薛岚因若有所思道,“当时我还在想,他一直窝在那地底下装神弄鬼玩儿失踪,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如今由你一说,倒瞧出一些蹊跷来了……谷鹤白这人城府如此之深,必定不愿刻意去做赔本的买卖,那时候的劫龙印近在咫尺,他要不添油加醋地折腾些什么,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晏欺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地说道,“你现在可算能理解,为什么我打从一开始着手追查整件事情,就不希望你过度参与了吧?”
整整十六年的漫长光阴,都没能使他对薛岚因的死亡有半分释怀。
——那是他日夜朝夕都在反复轮回重现的一场噩梦。即便如今的薛岚因已经如愿回到了他的身边,当初面临死别的钻心痛楚也仍旧日复一日地徘徊在侧,永无止息可言。
这样的经历如若再来第二次,晏欺自己大概也离死期不远了。
“恕我直言,师父,我……不能理解。”
非常直截了当的,薛岚因如是回答了晏欺方才的问题。随后他又伸长手臂,勾在晏欺臂间,直接将人整个儿打横抱起,顺理成章地捞到了自己腿上。
“你又干什么?把手拿开!”晏欺一时疏于防范,竟被自家狗徒弟如此对待,当下只觉狼狈又恼怒,连连喝道,“我刚刚的话都白跟你讲了?挖空心思为你一条狗命着想,你还说不能理解?”
“就是不能理解。”
狗徒弟今天出了奇的放肆敢为,仗着他家师父有伤在身反抗不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挥出一手扯下床幔,熄了蜡烛,又蹬腿卷了截被子盖在二人腰间,顺势连扭带拐地裹着晏欺一并躺回了枕上。
这样一来,肩膀并着肩膀,鼻尖贴着鼻尖,彼此的呼吸心跳皆是清晰可闻。
“以前,是我这猪脑袋无知又莽撞,总在害你涉险以命相救。从现在起,就换我来保护你,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一起去哪里。”
失去火光照耀的小屋子内外漆黑一片,唯有城郊静谧的高空透过破旧的纸窗朝里映衬出水纹一般的深蓝。
晏欺满面怒容悉数掩入这无尽漫长的夜色里,片刻过后,便只剩下心头熬不尽的焦灼与苦楚。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蠢话?”他情不自禁地出声问道,“我要你什么保护?我只盼你能早日远离是非,别再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薛岚因顺口道:“那挺简单啊,你不管了,我也就不管了。”
晏欺冷笑一声,反嘲道:“是挺简单。咱们都不管了,就在这吃饱喝足,等着谷鹤白过来收尸。”
“是啊,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谷鹤白掌管聆台一剑派近十余年,区区一张人皮算不了什么,他手里拿捏的其他东西根本多到数不胜数。”薛岚因一把拉过晏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