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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话说的挺有意思。”
薛岚因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出声说道:“不过有些地方,我不能完全认同。”
程避扬了扬眉。少年人漆黑的眼睛里,似有永生不灭的力量与勇气:“什么地方不能认同?你说说看。”
“不说了,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薛岚因背靠着假山,面向长行居外阴云密布的灰霭天幕,微微眯上眼睛,抬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说实话,干站着与程避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么久,是真的会有些累。
薛岚因迈着大步重新跨回了方才来时细窄的小石路上。程避也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程避足足比他矮了一整个头。
“你这人好生奇怪……上来问那么一大堆空话,到头来,还偏是要与我过不去。”程避道,“何必呢?”
薛岚因笑了一声,道:“没有与你过不去,只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有些地方和你不太一样罢了。”
程避皱眉道:“到底哪里不一样?”
薛岚因想了一想,干脆随便整出一套说辞糊弄他:“比如……你年纪还小,不应该把过多的仇恨放在首位。”
“我没有……”程避黑着脸道,“我刚入长行居的时候,师父就与我说过了,血仇虽需永久铭记,但不可因此堕损心性。”
“哦。”薛岚因点头道,“那是挺好的,他不教你武功,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程避嗯了一声,又道:“等我年长一些,再学那些也不迟……总之,绝不能因此走上歪路,我知道的。”
薛岚因还是点头。说实话,他已有些乏了,再点头,他能在大路上当场睡过去。然而程避这小子待人过于实诚,一旦话匣子打开了,他心里认定薛岚因不是坏人,那也就没完没了地追着开始叨叨。
薛岚因自认为没什么能和程避说的,但俩人叽叽歪歪说了一路,他总得想个办法先堵住程避的嘴。
因而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似是灵机一动,回头对程避说道:“喂,那什么……我饿了,去厨房弄点吃的来罢。”
第124章 师弟三千问
薛岚因本来也不怎么饿, 直到开口这么一说, 才想起方才那一碗鸡蛋羹,晏欺是实打实吃的一整碗羹,而他却只舔了一大勺子葱。
如是一想, 只觉腹中空空, 心底空空,整个人饿得有些发慌。
至于程避这一头,一听他张口要吃东西,脸色顿时沉下了大半。
按照长行居平日的作息习惯, 一旦过了寅时,厨房里便不得再冒出半点油烟味儿——水汽也不行。
易上闲曾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故而程避自打入住长行居起, 便彻底与每日的晚餐绝缘。有时纵是饿得浑身难受了,也绝不会轻易忤逆师父定下的规矩。
但薛岚因今日一动嘴巴,便直截了当地破了他的戒。
两人做贼似的绕过镇剑台后一道长路,专挑人烟全无的隐蔽地方走。程避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禁不住惑, 三两下说得动容了,便跟着薛岚因在厨房后的小院子里支起柴火烤架, 顺手施个术法捉来两条活鱼,盐巴一撒,香油哗啦啦的往上一刷,过不多时,便成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彼时暮色暗沉, 云霞散尽,天外不剩半分余红,独那院后热气灼然的小木柴堆,正噼里啪啦朝外跃动着点点微亮的星火。
厨房的小土灶旁藏着一大坛子新囤的桂花酿,恰好叫薛岚因眼尖瞧见了,一股脑地伸手捞了出来。程避阻拦数次无果,当下脑子一抽,索性痛快斟满了两大瓷杯,搁火堆上一烧,蜜一般的绵甜随即飘溢而出,无声无息漾了满鼻。
师兄弟二人齐齐弯腰盘腿,坐在那院后破罐破摔式地大口吃喝。薛岚因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般安闲舒适的日子了,如今美酒美食皆在眼前唾手可得,唯独不见那怀中美人,享受之余,更多的还是无法掩盖的失落与惋惜。
“如果我师父也在这里就好了。”薛岚因道,“没准叫他打来一只野鸡,定是比烤活鱼还要香。”
程避没见过晏欺,印象中的长辈总归像易上闲一般不容亲近,眼下听薛岚因这么一提,倒平白多出几分好奇的心思。
“师叔难道惯着你平日这般放肆吗?”程避忍不住问。
“当然啊,我师父天下第一好。”薛岚因呷一小口桂花酿,很是得意地道,“任谁都比不来。”
程避听到这里,自是不肯服气。因而片刻不停,立马又追着说道:“严师门下出高徒,师叔纵你至此,怎可能称得上那一句‘好’?”
薛岚因道:“那你觉得,谁才配称一句好师父?……糟老头子?”
程避瞪他:“叫师伯!”
薛岚因改口道:“哦……师伯。”
程避冷哼一声,道:“师父性子虽一向疏冷淡薄,但他待人温厚宽容,不曾过多计较得失。为人师表,不应当就是以身作则,品行端正的么?”
薛岚因道:“可我家师父何曾品行不端过啊?”
程避听到这里,一双眼睛瞬间给睁得溜圆:“你们师徒之间,行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竟还有脸说端正!”
薛岚因愣了一愣,旋即笑着反驳道:“你又怎知……师伯私下里不会做这一档子事儿?”
程避耳根一红,声儿里都带了些颤:“怎么可能会!”
“怎么不会!”薛岚因悄悄附在他耳边,小声叨叨道,“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师伯他自然也不例外!特别是有的人啊,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一本正经,实际私底下……愈发猥琐浪/荡得厉害。”
程避一张清淡脸,此时已涨成难看的猪肝色:“不会的,我师父才不是那种人!”
薛岚因眯眼道:“师伯如今也年逾半百了,以往年轻的时候,还有什么事儿能没干过?指不定是个男女通吃的风流人物,情债要数起来,得有一大箩筐呢?”
程避结结巴巴道:“你胡说,师叔才是男女通吃!否、否则怎会与你这般无耻孽徒苟/合一处?”
“我师父还年轻呢。”薛岚因道,“我看着他长大的,咱俩每晚一块睡觉,他能上哪儿风流去?”
程避眼角不可避免地抖了一抖,总觉得“看着他长大”这句话,似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然而仔细思忖一番,加之几杯桂花酿的酒劲上头,便使他脑袋里想的一大堆东西,不自觉地往歪了的方向偏。
程避问:“两个男人之间,怎么一起睡觉?”
薛岚因干脆洒脱道:“盖一张被子睡呗,还能怎么睡?”
“不,我是问……”程避伸手比划了两下,显然有些艰难地道,“怎么……那个,睡。”
他这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显。薛岚因听出味儿来了,眼神也很快变得不大一样。
“这得请教你师父。”薛岚因神色一凌,故作严肃道,“老实说,我睡这么多次,也不太懂。”
程避红着一张脸,尤为憋屈道:“这叫我如何请教?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请教师叔?”
薛岚因很是认真正经道:“我家师父孤陋寡闻,不及师伯那般博学多才。”
程避:“……”
薛岚因见他不语,又紧接着道:“你要当真好奇,大可放心去问。你别看师伯那样蛮不讲理一个人,要有什么问题,你用心请教,他也未必不肯予你解答。”
程避一口新酒灌得稀里糊涂,满脑子装的不知是什么,如今听他一通信口胡诌,倒觉是有几分道理。
“确实如此,我师父是个好人,问他什么,他也必定会答什么。”程避喃喃道。
“是是是。”薛岚因见他上钩,忙是搜肠刮肚地出起了歪主意:“你去问他,问清楚点儿,若连他也不懂,你就让他去书房里,搜两大本春宫图来看!”
程避面带茫然,略有疑惑道:“我师父还有春宫图这种东西啊?”
“有,怎会没有。”薛岚因竖起一指,露/出一脸看破不说破的神秘表情,“但凡他是个男人,就一定会有!”
程避是当真喝得醉了,就着满嘴盐香四溢的烤活鱼肉,只觉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此刻说起话来,也不如清醒时那样忸怩作态,张了嘴巴,便含含糊糊地出声问道:“那他要是没有呢?”
薛岚因一针见血地道:“那他就不算是个男人。”
程避眉目一偏,方要开口反驳些什么,忽而闻耳后沉沉一道男声猝然响起:
“……你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此言一出,程薛二人俱是猛一回头,便见那厨房人迹罕至的小后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人高大沉冷的身影。
鸦黑长袍,素淡里衫。以及斑驳发丝下一张骇至铁青的五官面庞。
“——要怎么样,就不算是个男人?”
这一下,算是全完了。
两个人当天偷吃夜宵不说,还偷喝了易上闲在夏末时分新埋的一大坛子桂花酿。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程避喝多了神智涣散,轻而易举便被薛岚因牵着鼻子走,二人对着说了不知多少的胡话,偏不巧,被半途路过的易上闲一次逮了个八/九不离十。
结果呢?
结果当然很惨。而且这种惨,并不单单针对薛岚因一个人。
易上闲对待门下的爱徒尤其严厉,特别是程避这种和他一样古板的可塑之才——他认为程避是个足以经受岁月精雕细琢的优秀之人,所以一旦由他犯下过错,即便那过错看起来并不多么严重,他受到的惩罚,也会是那半吊子薛岚因的好多倍。
当日夜里,易上闲为着此事勃然大怒,即刻遣他师兄弟二人跪往书房中抄写经书。而程避在比薛岚因罪加一等的情况下,还硬生生多出两大本密密麻麻的静心咒文。
两人握笔跪在地上抄了整整一个晚上,直接省去了早饭午饭,挨到次日下午的时候,薛岚因已经抱着门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程避那一身腰杆儿却还挺得笔直,纹丝不动地埋头下笔,兢兢业业地继续抄写那些毫无意义的繁密符咒。
这时候薛岚因要想再引他上钩,就变得十分困难了。
其实两人经过一天一夜的交心过程,关系已经比之前要融洽许多。只是程避惦记着薛岚因老在想办法闹他折腾他,因此大多时候对于这位师兄突如其来的活跃与兴奋,都带有一丝显而易见的防备之意。
程避酒醒了大半,很快意识到自己一念之差犯下的种种“恶行”,便开始满心想着如何能够反省弥补。但薛岚因不一样,他认为这样一来,程避渐渐学会约束自己,便不再那么好玩儿有趣了,所以一逮着机会,又立马一阵一阵在他耳旁吹起了歪风。
“师弟,一会儿趁那糟老头子走远了,我们再去捉两条活鱼来吃?”
“喂,抄咒文有什么意思?不如到那糟老头子的破书柜里翻一翻,瞧一瞧,看看究竟有春宫图没有?”
“不行了,我好无聊,好烦!我想我师父,好想抱着他……真的好想。”
他既这么说了,许是当真想得厉害。
程避在一边默默听着,隐隐约约可以理解薛岚因那么点儿抓心挠肺的焦灼状态,但他昨日才叫易上闲狠狠罚过,到底是不敢再次犯戒的。于是兀自犹豫片晌,只淡声对薛岚因道:“你若想见你师父,直接过去不就是了,何必定要拉旁人陪你一起下水?”
薛岚因几乎要在地上打滚了,活跟犯了瘾一样,难受又痛苦地说道:“哪儿能啊,他闭关,不肯让我进屋瞧他。”
“你好吵……他不让你进屋,你便在窗外瞧两眼便是了。”程避抬眼瞥他一阵,复又意味不明地道,“我们两人到底又不一样。我人在长行居,总得守着师父定下来的规矩,而你做事情,向来无人能够约束,想做什么便直接做了,哪儿还犯得着犹豫不决?”
第125章 重金悬赏
经他这么一说, 薛岚因恍惚出神间, 也认为是这么个道理。
在这长行居里,易上闲镇不住他,其余人等更别想镇得住他。唯一镇得住他的晏欺, 这会子在镇剑台后忙着闭关, 两人已有一天一夜没能说话了,薛岚因却觉得好像过去有整整一年。
他确是有很多话想要同晏欺讲,然而心里也知道,晏欺须得将闭关一事放在首位。薛岚因犹豫了很久, 还是没敢贸然前去打扰。
依程避之前所言,他只轻手轻脚在晏欺闭关的屋外胡乱晃荡了两圈,最后在长廊下垫了块草席盘腿坐下, 撑着一双修长有力的胳膊,就盯着眼前一扇晦暗无光的雕窗独自发呆。
晏欺闭关的房间内没什么声音,薛岚因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家师父只是睡着了,但真相究竟如何, 他没胆量凑近去细细查探, 更没胆量过分上前予以叨扰。
因此薛岚因悄无声息在晏欺屋门外守了整整一夜,晏欺毫无察觉, 但事后给易上闲给知道了,又是气急败坏追着人骂了半天的大逆不道。
不过骂是归骂,实际该正儿八经做点什么,易上闲到底不曾有过半点含糊。次日晨时,起了个大早, 唤得程避与薛岚因二人一并随从在后,往那东南祸水河畔的集市上购置日常所需的用品。
长行居内本没多少活人,如今骤然多出两个,又到了冬至前后天寒地冻的日子,棉衣与被褥必需添置新的。除此之外,晏欺平日调养身子,用的都是价值不菲的补药,上等的参汤,和着多数念不出名儿来的珍贵药草,易上闲手头吃紧,难免得在一路上精打细算。
眼下正值年关将近,河岸码头成了片的喧嚣嘈杂,一眼望去,卖什么的都有。薛岚因一身青灰长袍,办作家奴模样,跟在易上闲身后探头探脑。他先时还不知为何行事要如此低调,直到后来眼睛往那街头巷尾匆匆一扫,便见几乎是每一道犄角旮旯墙头墙缝里,都无一例外贴有两张白底描红的大纸。
一张勾了个女人似的秀美图像,唇红齿白,媚眼如丝,正下方写着端端正正两个大字——晏欺。
一张则绘着某人满面血渍的狼狈模样,凶神恶煞,狰狞可怖,下方用墨汁描黑加粗写着三个大字——薛尔矜。
有那么一瞬间,薛岚因很想冲上去将那一张张废纸给亲手撕得碎了。但理智迫使他将襟口竖得更高了一些,借此遮掩那张与绘图完全不相符合的一张面庞。
“重金悬赏……”
程避当时就站在他旁边,一字一句,将两张纸上的内容全念出来了。末了不忘从上到下深深打量薛岚因一眼,有些不太相信地道:“你和师叔……犯了什么事吗?”
薛岚因还没开口说话,易上闲已在前方冷而不屑地出声讽道:“自作孽罢了,活该如此。”
薛岚因只叹了一声,百般无奈道:“多半是由那闻翩鸿给一手捣腾出来的……说来也是奇怪,他明明知道我们人在长行居,何故又要白整这么一出?”
“弄巧成拙,虚张声势——他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来我长行居中直接要人罢了。”
易上闲哂笑一声,似带嘲讽轻蔑之意。随后袖袂一挥,仿佛毫不在意地对他二人喝道:“……走了,休要招惹这些是非。”
三人步伐匆匆,很快与那人头攒动的长街拉开一段极远的距离。
集市上的人流远比长街内外还要更添一层汹涌。薛岚因心里装着事情,总归离那些哗然喧闹很远,不得不说,方才那些个漫天飞舞的红字画像,确实足够毁人心情。
闻翩鸿这样一个人,办事之前必会过上好几道脑子。因而他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很难有人一次能够猜测得准稳。
易上闲对此不甚在意,薛岚因却不能就此安定。
原是忧心忡忡跟在后方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但那集市内围一圈却是杂的,或尖锐或粗砺的各色声响铺天盖地,没了命地直往耳朵里灌,似要将人一颗本就生锈的脑袋活活扎穿。
薛岚因早前在长行居里躺了近大半个月,已经很久没来这些热闹地方兜兜转转了。他手里还抱着一团新买的冬用棉衣,走着走着,最后在一处卖簪花发带的首饰摊儿上停下,低头随便瞅了那么一眼,心头有些难以言喻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他突然想给晏欺买点东西,管它花啊草的什么一类饰物,他的师父长那么好看,戴什么东西都是最合适的。
但薛岚因不怎么懂欣赏,他盯着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觉得都很是别致。正好程避也在后面跟着,薛岚因就回头唤他:“……喂。”
程避眉头一皱,知道他准没什么好事:“干嘛?”
薛岚因顺手往摊儿上一点,问道:“哪个好看?”
程避粗略扫过一眼,一双细眉几乎要拧得倒了过来:“都是女人家戴的东西,你看这个做什么?”
他这么一说,人家摊主瞬间不乐意了,一下子直起身来,伸手在小摊儿上指了又点,点了又指地道:“谁说这些都是女人戴的东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不都是年轻男子的款式么?”
薛岚因低头一看,也不全都是。三三两两几根素色发带,缠着些相对繁琐的细密花纹,那些个普通无奇的木雕簪上,偏得搁一两支做工粗糙的碧玉花儿,当真俗气。
程避也在旁看得乐呵,直道:“怎么,你要戴这个?”
薛岚因脑袋朝外一撇,竟是难得有些羞赧。继而左右垂眸看过半晌,终还是精心挑选了一支,叫那摊主儿用手帕给细细包上,裹了一层又一层。
“我才不戴。”薛岚因道,“……拿回去给我师父。”
程避一听到这里,牙都酸了大半:“这么丑的玩意儿,还不如自己回去雕!”
“不会。”薛岚因哼哼道,“……先买一支回去,以后再学着雕。”
程避还待问些什么,正前方的易上闲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两人怕他熬得发火,又赶忙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
他们手里笼统拿了不少东西,就近寻了路边一家面馆坐下,一人要了杯茶,预备着歇息够了再往长行居走。
这会子晨时刚过,路边喧闹嘈杂的大小商摊隐有渐歇的趋势,然那来往不断的纷扰人群到底未能断绝,几近是一波紧接着一波扑面而来。
近来祸水河畔人流如此庞大,多半是因着聆台一剑派那一则即将推选新任掌门上位的利害消息。
倘若只是普通的小门小派没事儿换了个掌门,众人自然不会有多在意。
聆台一剑派作为多年屹立不倒的名门之首,其掌门人莫复丘——素来被世人称为行侠仗义的标榜人物。而其副掌门人“谷鹤白”,那更是众人一致尊崇钦佩的忠心代表。
于有的人而言,上好的名声就是一场梦。换一张皮就可信手拈来的东西,究竟有多少的分量,恐怕在他自己心里,都不曾有个准确的评断。
——只是大多数人,看到的也不过是一层最表面的荣光。
这不,薛岚因在面馆里待了没多久,凳子还没坐热乎呢,这时已有来往进出的人在旁议论开了。
“各位,听说了吗?聆台一剑派开春即刻推选新任掌门这一消息,已成定数啦!”
“这不老早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也就是将那谷副掌门给直接转正了——何必现在还拿来消遣?”
“非也非也,莫大掌门可是放了准话的,此次推选,为的是给他门下所有弟子一个崭新的机会。按理来说,根本没有内定人选!”
“哎,人家随口说说而已,这年头,谁不是凭真本事上位掌权的呢?”
“人家莫大掌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还能有假?”
“是是是,没假没假,抱着你的小道消息过日子去罢……”
而在另一边,易上闲却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当的一声,杯底正磕在桌面上,发出微不可闻一阵轻响。
程避偏过脑袋看他,忍不住道:“师父觉得,聆台一剑派的下任掌门……会是谁?”
易上闲不说话。倒是薛岚因难得来了几分兴致,意味不明地道:“照现在这势头,人分别往两边倒,一边站莫复丘,一边站那神神叨叨的副掌门人。看最后哪边人多,哪边就赢了呗……”
程避道:“你觉得哪边会赢?”
薛岚因道:“……我希望聆台一剑派彻底垮台。”
“住口。”易上闲倏而冷下声音道,“少议论这些有的没的,口无遮拦,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程避听话,立马乖乖闭上了嘴巴。
薛岚因却还不怎么服气,正想着继续反驳两句什么,忽然闻得耳后一阵桌椅翻倒的混乱声响,似要冲天一般,顿时引得三人一并回过头去。
只见那面馆大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一对衣衫褴褛的乞丐母子,彼时浑身破烂,满面脏污地趴伏在门槛内围,低着脑袋,周边绕有一圈叫骂围观的面馆食客,眼下正是喊闹得热火朝天。
第126章 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
薛岚因心里好奇, 便立马朝外探出了一颗脑袋。
不料程避这厮要认真起来, 简直跟凳上长了一连串倒刺一样,扑腾两下就站起身子,边看边往人堆里走。
原是那一对乞丐母子要饭要错了地盘儿, 眼下大清早的人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食, 这对母子在外流浪数月有余,身上无时无刻散发着一股子恶臭气味儿,偏得在面馆各桌前绕来绕去,害的周边一众食客当即恼了, 拾起棍棒便照人身上狠狠地打。
其实不打还好点,这一棍棒下来,下得是极重的手, 当场打得那母亲嚎啕大哭,而她那怀里干瘦如柴的小儿子也跟着一并屎/尿齐流——不知是给人打的,还是给活生生吓的,总之那味道飘散久久在面馆内外, 很快熏走了一批倒胃口的可怜食客。而剩下的一批, 明显不是省油的灯,三三两两将那对乞丐母子围困在门扉后方, 一面踢打一面紧接着高声叫骂。
程避看不下去了,没头没脑地直往人群里头钻。薛岚因却是个嫌麻烦事儿多的,赶忙又跑上去拉他:“……干什么去!你师父不才让你少惹是非的吗!”
程避似乎愣了两下,但很快又道:“不成,这太过分了, 万一打死人了怎么办?”
薛岚因在后面喊道:“喂,你想过没有,我不能在人多的地方……”
然而话刚出口,就彻底淹没在眼前大片混乱沸腾人声当中,瞬间没了半点回音。程避身形不高不壮,但总归能顺利抄着缝隙钻往流动不断的人影之间,一边开口说着“让一让,别打了别打了”,一边将那蜷缩在门槛边缘的乞丐母子给扶了起来。
薛岚因实在没有办法,因着害怕在人堆里不慎露脸,便干脆也低着脑袋跟了过去,匆匆抬眼往里一看——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母子俩一身衣服裤子都给人踩得烂了,背部和腿部还残有棍棒殴打下的一片血迹,最可怕的还是那母亲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儿子,嗓子都快哭哑巴了,额头一块淤青更是肿得老高。
程避想也不想,立马脱衣服给那两人盖上。
可他这一番举动,瞬时引起旁边闹事的一众食客纷纷不满。为首的壮汉面带凶煞,手里还抄着根三尺长的木棍,站起来人比程避高了足足两个头,这会子就眯眼看他,语气不善地道:“小兄弟,劝你莫要多管闲事。这在座各位大清早用点吃食也不容易,偏不巧让这对叫花子给白白扰了兴致,你说咱不打他俩,难道打你不成?”
程避面色一白,却还是固执坚定地道:“叫花子的命,那也是命,既然看着不顺眼,请他们出去不就好了,何故得下如此重手?”
那壮汉一听,险些给笑出声来。薛岚因一眼见他神色不对,赶紧拉过程避往后一折,双手合十,作恳切状,很是诚心地开口说道:“这位大哥,行行好,我这师弟他脑子不好使,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大哥要打死这俩乞丐,我们没意见,但您再仔细想想,这大白天在面馆里弄出两条人命,人家店老板的生意还要不要做啦?”
说完,又是拱手一揖,向那壮汉恭恭敬敬道:“不如大哥做件好事,放他俩一条生路,也算是给店老板积一积德,往后生意红火,也是托您的福啊!”
他这话说得着实在理,众人一听,亦跟着一起表示赞同。但就这么说来说去的,又总觉得像是缺点什么——最后没过一会儿,有人就给直接提出来了:“这俩叫花子白在面馆里晃来晃去的,招人恶心,打死不偿命也就罢了——那些个食客所受到的损失,又该如何去算?”
“是啊是啊,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人就不是人了?”
一时之间,散言漫天,众口难调。不过很快,又纷纷偏至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全然相同的方向。
“——给钱!”
“对,给钱!”那手持棍棒的壮汉眉目一拧,当即开口喝道,“你们既要做这件好事,不如两边一并兼顾了,这俩叫花子造成的损失,就由你们来赔!”
“你们来赔!”
“快赔,赶紧赔!”
薛岚因一面堆着满脸笑容,一面拿小眼神狠瞪程避。待他二人同时将五指往口袋里用力一捞——呵,这下完了,连块铜板都没能剩。
眼看那壮汉面色骇得愈发阴沉,程避脸都青了,支支吾吾拿不出东西,更没胆量开口说出实话。好在此时,人群后方恰有一道沉厚男声缓缓响起道:“……要多少钱,我来给便是。”
众人闻言逐一回过头去,便见那一身鸦黑素袍的易上闲,正负手立于重重人影之间,眸光冰冷,仿若一刃无情锋刀。
但凡是在祸水河畔一带混过打拼过的本土人士,无人不知晓那鲜有人至的东南长行居里,究竟藏有怎般一个厉害人物。
有人可能不曾有缘面见易上闲,但多多少少一定听过有关他的诸类传说。从二十年前劫龙印现世之争,到事后晏欺受伤坠入洗心谷,几乎所有与聆台一剑派息息相关的凶大事件,他长行居都会以一种尤为重要的身份紧随其后。
因此人们只要一眼瞧见这位不苟言笑的神仙人物,那本质上……和见了鬼并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这面馆里一群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那抬头看了易上闲,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方才还趾高气昂寻人要钱的一张张丑恶嘴脸,这会子刷的一下绿了大半,连着哆哆嗦嗦好一阵子,就差给他当场跪地磕下头来。
好在易上闲是个实在人。说给钱,便从腰间解下随身携带的银两袋,里头其实没剩下多少,但倒出来凑一凑,拿去买两大坛子陈年好酒来喝,也是必然足够的。
花钱消灾,息事宁人。
众食客颤巍巍接过易上闲亲手递来的一把碎银,当下也不再惹是生非了,一个接着一个转身迈出了门去,纷纷作鸟兽散。
随后,偌大一间腥臭四溢的小面馆里,便只剩他们三人在原地干干杵着。还有那不敢吱声的小店老板,彼时带着他家伙计缩在厨房的长帘后方,没那胆量出来露脸。
薛岚因这会儿低头下去,门槛内侧躺着的那对乞丐母子已经挣扎着坐起身来了。他俩一身狼狈血迹尚未干涸,怀里那四五岁的小男娃儿也正跟着啼哭不止,腿上胳膊上挂的一堆秽物,和着血水混为一团,简直叫人不堪入目。
薛岚因原不知道程避竟是这样有善心的一个人。眼下这小子倒也不嫌膈应,就地蹲了下去,从怀里抽出两张帕子,递给那对母子擦脸擦身。
那乞丐母亲警惕心强,看人凑近来,第一反应是躲。过了一会儿,见人似乎没什么恶意,便抖着一双枯瘦的手掌去接。借着她抬头时候的某个微妙角度,薛岚因能瞧见她眼底是隐约夹着眼泪的,没能掉出来,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