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垂下眼,她想,她知道太后的意思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给朕滚开!”
“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连朕都敢拦!”
拦皇帝的是太后跟前的宋嬷嬷,那便自然是太后给的胆子。
宋嬷嬷跟了太后四十余载,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所谓打狗也得看主人,皇帝恨得咬牙,却也奈何不了她:发落了
她,也等于是打了太后的脸,今儿这事儿便闹大了,伽蓝不死也得死了。
今儿一大早,太后派宋嬷嬷来给他说了个故事,说的正是前朝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的艳事。
宋嬷嬷说,太后想问问皇帝,犯错的是高阳公主,死的却是辩机和尚,皇帝觉得,滑不滑稽?
事后,高阳公主落了个荡妇的名声,翻开史书,史书上字字句句都在数落这位国之千金不知廉耻,皇帝觉得,史家
的一支笔,又有没有写错呢?
皇帝听后只觉得头发丝儿都立起来了,他还能不知道太后想做什么吗?
“母后!”
“母后!朕不为她求情,只求母后让朕再见她一面!”
皇帝在门外大喊,伽蓝自然听到了,然后又听到一阵惊呼声,王荣和宋嬷嬷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大喊“皇
上!”“皇上不可啊!”云云,似乎是皇帝一掀龙袍、跪了下去,众人受惊,便也都随之跪了下去,一时外面宫
女、太监、侍卫乌泱泱跪一地。
“母后!”皇帝跪正了,磕了个头。
本朝皇权高于一切,自皇帝登基后,便是只跪天地、只跪祖宗,不跪父母了,连见了太后,也只需行平礼即可。
但皇帝竟然跪了下去,还磕了个头。
太后眼神一转,看向伽蓝,叹息道:“他倒是真的在意你。”但越是这样,伽蓝就越是留不得了。
太后使了个眼色,便有嬷嬷端来三杯酒,放到了伽蓝的面前,“三杯酒中有两杯是毒酒,一杯是无毒的,生死全凭
你自己的造化了。伽蓝,选一杯喝下去,去陪皇帝说说话吧。”
生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
伽蓝淡笑,明明做的是夺人性命的事,何必如此冠冕堂皇?
她随手端起右手边第一杯酒,犹豫了会儿,便一干而尽,便和当日喝避子汤时一样——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三
杯酒应该都是毒酒,太后这么说,也不过是图个心安理得罢了,选哪杯又有什么分别呢?
太后似是不忍,又说:“伽蓝,你不要怪哀家,也不要怪皇帝,要怪就怪史家的一支笔太狠。”
“你若是个寻常人家的闺秀,便是小门小户也不打紧,抬进来便是,皇帝爱怎样宠你怎样宠你。可你偏偏是瑶光寺
的人,偏偏是个小尼姑,皇帝不懂事,哀家却不能眼睁睁看皇帝为了你堕了百年后的名声。”
“他是哀家的儿子,即便他从此恨上哀家,哀家也必须这么做。伽蓝,你可懂为母之心?”
皇帝快步进来时,太后、嬷嬷们早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看向跪在殿宇中央的那一团小人儿,光线刺破窗纱落在她单薄的肩头上,她黯淡的素衣都被映成了半透明的颜
色,整个人儿像只小动物似的蜷缩着,瘦弱得可怜。
他不知道太后对她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她这模样仿佛登时就要羽化成仙去了。
是啊,她本就是修佛法的啊。
皇帝快步走近她,抓住了她的肩,仿佛这样便是抓住了她,急急地问:“你怎么样?”
太后可有对你做什么?
伽蓝不答,他便抬了她的下巴,自己去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看到一滴眼泪,那么娇软、胆怯的一个小人儿,这次
却没有哭。
他只看到了一双木木的眼睛。
伽蓝没有躲闪,乖巧地顺他的手抬头去给他看,也看着他,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迷迷瞪瞪的,仿佛根本不认
识他似的。
是啊,之前光顾在床上磋磨她了,都没有让她好好看看他的脸,记住他的样子。
幸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皇帝将她拥更紧,几乎跪在她的面前,和她对视,说:“好好看看朕,好好想一想……你没有什么……要和朕说的
吗?”哪怕是怪他、恨他的话呢?
伽蓝张了张口,将言而嗫嚅,到底没有说出来。
但她确实有一件事要同他说。
她低下头,在袖袋里寻到他前几天给她的玉佩,递还给他,道:“这个还给你吧……太贵重了。”
皇帝一时竟没有勇气接过。
他只觉得有一把尖刀扎进了他的胸口,左右翻绞,让他的呼吸都带了股血腥味儿。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信她不懂他送她玉佩的含义,他什么时候将这块玉佩随便送过一个女人!
皇帝一把挥开玉佩,“铛——”的一声,玉佩猛地砸在地上,碎成了两半儿。
他彻底冷了脸,道:“……太后赐你毒酒了是不是?”也不知道他这样凶,究竟是在生谁的气?
他哑了声儿安慰她:“别怕,别怕,宫里赐下去的毒酒都是有解药的,朕这就给你找太医,朕这就给你找太
医……”说着说着自己却先害怕起来,猝地站起身,就要去找王荣,“王荣!王荣!”因为起身起得猛了,还打了
个踉跄。
袖子却被伽蓝拉住了。
伽蓝摇了摇头,笑,梨涡深深,道:“算了,皇上。”
皇帝却笑不出来,他只见她的嘴唇已渐呈青紫色,眼底都晕了圈青黑,看上去,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可是她才15岁,她才15岁。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看看她长大、长开后的美丽的样子,她就要因为他的一时冲动、一时任性去死了。
如果他能克制一点,谨慎一点。
如果他的小尼姑,能够长大。
她一定是很美的。
伽蓝仿佛也感染到了他的情绪,笑容渐渐淡了……
许久后,她苦笑说:“……皇上,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呀。”
皇帝只觉得,一刹那,万箭穿心——
“……妹妹,你没有心肝,你没有心肝。”-
皇帝走出寿康宫的时候,王荣猛地提起了一颗心——却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帝面色如常,只在回寝宫的路上问了他一句:“这一次进宫为太后诵经祈福的女尼,都有哪些?”
王荣答:“以静慧师太为首,共有师太三位,另有小尼十二人,分别是迦叶、伽蓝……”
皇帝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伽蓝侍寝后,可有按规矩送避子汤去?”
王荣一个激灵,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曰:“次次都送了的。奴才琢磨……伽蓝姑娘若能遇喜,固然是件
好事,但是,在瑶光寺多出位皇子来,于皇上总归不体面,不如等皇上迎姑娘回宫后……”
于是,皇帝再次点头,“亏你机灵……朕却是忘了。”
后来王荣发现,皇帝多了一个习惯——每每走神时,都会伸出自己的手来,反复翻看手掌——皇帝总觉得,手上
还有她的血。伽蓝临死前,血吐了他一身,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那么多血,那么多血,她那么娇娇软软的一个
小女儿,怎么受得住?可是他怎么接都接不完,怎么接都接不完……
再后来,皇帝把书房搬到了暖阁,在暖阁弹琴、下棋、批阅奏折、接见大臣,却不愿再在暖阁召幸妃嫔了,但左右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王荣觉得,伽蓝便像浮游于皇宫上方的一缕香魂,被风吹着吹着,久了,也就该散了。
再后来,皇帝选妃,也有俏似伽蓝的人入选,那小女儿一张小脸白白净净、懵懵懂懂的,一逗弄就脸红,若再披上
件素衣、戴上顶尼姑帽,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伽蓝?王荣心惊肉跳地朝皇帝看去,连太后都瞥了眼皇帝,皇帝
却根本没有觉出来似的,连人的名字都没有问,就摆手、让去了。
王荣彻底松了口气,他想,这便是忘干净了吧。
是啊,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又怎么会独独为一个小尼姑所困呢?-
五年后,皇帝游幸瑶光寺,瑶光寺上下于寺门口跪迎圣驾。
僧尼跪了一地,皇帝却挥手,让众僧尼散去,说他不过是途经此地,忆起一故人,上山来看看罢了,不必拘礼。王
荣跟上,陪他四处走走便可。
皇帝步入一座侧庙,只见庙中央立了一座菩萨,眉眼低垂,温和地俯视着众生,便和……那人儿似的。他不自觉地
弯了弯唇,又环顾四周,见庙的四壁都挂满了长明灯,便招来小尼,询问此处庙里供奉的是什么菩萨、四壁的长明
灯作何用。
小尼答,燃长明灯是为了悼念故人,其中也有些是为了悼念寺中故去的僧尼,菩萨慈悲,留他们在此共享香烛,祈
祷往生云云。
皇帝点头,想到那人猝死宫中,无碑、无牌、无冢,连一盏瑶光寺的灯火都不能有,世上仿佛从未存在过那样一个
人,也是很惨的,去到地下怕是要被小鬼欺负,于是命王荣取蜡烛来,他要为她燃一盏长明灯。
于是,王荣便见这位九五至尊,抬头深深看了菩萨一眼,便虔诚地跪了下去。
一个从来不信神佛的人,老老实实地遵照小尼的指示,焚香,净手,点灯,跪拜,末了还双手合十,认真地许愿
——
一愿,下一世,她能长命百岁。
二愿,下一世,她得父慈母爱。
三愿,下一世,她觅得如意郎君,总不要再和他似的……
临走前,皇帝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回过身,问小尼道:“可以把这个挂在灯上么?”
王荣只见,那是一块陪了皇帝近二十年的玉佩,却不知为何,只剩下了半块,似是被摔碎过,又重新打磨好了。
正面是一个“衍”字-
《菩萨蛮》完结,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孤城》五个故事结束后,会奉上《菩萨蛮》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