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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征途(上)
    他孤独而又恐慌地躺在埃塞克斯平原那冰冷的泥地里,双腿动弹不得,无法坐起,更无法站起。

    失温的身躯无助地被黑暗笼罩,干涩的双眼犹然凝视夜空,试图从寂冷群星中读出什么预兆。

    然而,群星缄默,夜空阴郁,不予人半分慰籍。

    “有多久了?”

    他反复的想。

    “多少小时?”

    他找不到答案,便又环顾四周,希求能看见些许救援迹象。

    但黑暗中既无动静,更无希望,唯有凄冷的绝望静静延拓,黑夜的巨手将周遭景象掩起,又为其画上憧憧阴影。

    他无法从中找到希望,甚至不能寻得自己的装备,就这样独自一人被遗弃在黑暗世界中,无望得救。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已是世界中最后一人,又因其惊悚而急忙将这想法逐出脑海。

    “有多久了?”

    这个问题再次滋生,就像墙角那永远铲不去的霉渍。

    “多少小时?”

    被击中的那一瞬间,他并无感觉。

    没有伤痛,没有不适,没有苦楚,只有双腿一阵突如其来的怪异麻木,让他倒向地面。

    他起先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当自己绊了一跤,直到他边自叹笨拙,试图站起时,却发现双腿竟无反应,等温热血液又从腹部渗出,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此后的几小时里,他无法在黑夜中看见自己的伤势,便伸手探查。

    子弹击中他的脊柱底部,又在穿出时给腹部留下个拳头大的伤口,他尽己所能地处理了伤口,以肮脏的纱布裹伤止血,又在其上施压。

    尽管制式医疗包里有镇痛药物,使用方法也已牢记在心,他却用不着它们他探索伤口时不小心齐肘伸进了腹部的大洞,却没有感到任何生理不适,更遑论痛楚。

    无需多么高深的医学知识,他也知道事情不妙。

    “到现在有多久了?”

    这问题如幽灵般萦绕于脑海,回响于耳畔,一如拍打礁石的海浪,起起伏伏。。

    “多少小时?”

    诸般不适随之而来,夜晚的冷风噬咬暴露在外的面颈,劳心劳力让他头脑昏沉,恐惧、寂寞、孤独,更糟的则是寂静。

    他受伤倒下时,战争雷鸣般充斥夜空,枪声尖啸、手榴弹爆响、爆炸轰鸣、伤者惨号,而这些声音在渐渐远去、渐渐减弱,最终让位给寂静。

    他从未想过噪音竟能予人平静,战场的轰鸣夺人心魄,此后的寂静却更令人惊惧,这寂静凸显出他的孤独,让他直面恐惧。

    他只得独自一人在黑暗中,与恐惧为伴,心潮难平。

    “多久了?”

    他已经左右不了自己的思维,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只有用这样的问题反复折磨自己。

    “多少小时?”

    他心悸欲泣,想求助、想讨饶、想尖叫、想大吼、想祈祷,只求能打破这可怖寂静。

    每当如此,他不得不全力克制,紧咬嘴唇以免喊声滑出,因为他知道些许动静即会加速死亡的降临,纵然战友能得听闻,敌军亦然。

    在不远的彼端,数以万计的敌军正等待着,渴求死斗残杀。

    无论伤困在战场里有多么骇人,被敌人发现只会更糟。

    于是,他只能默默承受这寂静,即使获救希望渺茫,他也无力促之。

    “到现在又有多久?”

    思维不经意间从喉头滑出,变成了歌唱般的呢喃,又或者是某种调子。

    “多少小时?”

    他现在仿佛一无所有,无所牵挂。

    过往那些紧要事物,家庭、故乡、对圣父的信仰,都已远逝。

    就连他的记忆也宛如梦幻,往昔种种自眼前闪过,如他的未来般迅速凋零,他的内心曾充满光明愿景,而今也在垂死时坍缩了,只留下屈指可数的选择号叫抑或沉默,流血而死抑或举枪自裁,清醒抑或入睡。

    有那么一会儿,睡眠显得如此美妙,他已筋疲力尽,倦意俨如老友,在扯他入梦。

    但他不愿屈服,他知道若入睡则不会再醒,而这诸般选择也将化为泡影。

    归根结底,他所有的只是一个严酷的选择生或死。

    而他拒绝死去。

    “多久了?”

    这问题无情地响起,但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灵魂即将彻底没入死亡的泥沼。

    “多少小时?”

    没有答案。

    他唯一能承认的是命运已由他人掌握,自己惟有在荒凉的寂静中等待。

    他等待着,希求战友们已开始在黑夜中找寻他等待着,拒绝放弃或者入睡他等待着,命悬一线,似如潮深沉般暗夜中一星烛火他等待着,也许终局只有死亡。

    他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开始整理思绪,回想自己如何来到这里

    日已西沉,红霞映透半边天穹,又将晚风中的无尽麦浪漾作一片金辉。

    在十八岁的生命中,加帕森拉恩已见过千番日落,却独独为这一次驻足。

    他暂忘了手上的农活,成年后第一次醉心于这美景中。

    他站在那里,让世界静静地围绕自己,带着心中难言的感怀,注视夜幕降临。

    “金浪相伴,余晖在目,有家可归。”

    家。

    这个想法让他转过头来,透过成排摇曳着的作物,望向田地彼端的农舍。

    他看见屋顶斜落的畜栏,圆塔状的谷仓,以及他帮父亲搭建的鸡舍,还有关着马匹和半打羊驼的厩棚。

    在此之后,他望见自己生长于斯的那座农舍,一所带有低矮木质门厅的两层小楼,不新也不旧,但却庇护了他们家族数代人。

    此时那里窗扇大开,迎向落日余晖。

    拉恩无需入内,也知此刻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弟弟和姐妹们在布置餐桌,父亲则在地下室的作坊里拾掇器具。

    当劳作结束,他们将入座就餐。

    他的家庭日日如此作息,仅随季节变更,可明晚却将是别样光景。

    这般生活已无人记得始自何时,但只要尚有人耕作这块土地,生活便将依此延续。

    明晚,却注定有些许不同。

    明晚,他将履行一个长子的责任。

    明晚,他将接受家人的祝福。

    明晚,他将告别青梅竹马的女伴。

    明晚,他将离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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