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法?在仁怀县,我们罗头就是王法。”
王星平方才只是问了一句,不料话一出口,对面的口气却也陡然一变。
李罗鬼像畜生见了对头一般的嚣叫,本就吊在脖子上的一块赘肉随着声调抖动,像极了一条恶狗,让一旁的罗班头却是sha ren的心都有了。看面前少年的装束便知是读书人,这副说话的口气正不知是哪家衙内在微服出游,自己区区一班头,这么让手下给架在火上,恨不得马上狠狠抽李罗鬼几个大嘴巴。
事情就是这样凑巧,这世上总是有些人天生的一张臭嘴能将好端端一件事引得让人生厌,不过王星平并不介意,他本就是要挑事的。
一路上王星平从不觉得遵义城中的那一位吏目会轻易放过自己,关于对方平日在播州的手段也着意打听过一些。
再说,徐国器折损的身家中可不光是他一人所有,在遵义城中有陈副使在,县中府中也都要避嫌,但出了城,徐押司总得给后面的大人物们有所交代才行,否则剩下的那些家财便会成为祸水。只是自己一路行来都是走的水道,据说永宁那边的几家土司和徐国器倒是有些交情,可这船也不曾在西边靠过岸,想来想去,如果真有什么手段要使,这仁怀县附近倒是一处不错的地方。
既然挑起了话头,正好入了王星平的巷。
“这么说,倒是朝廷委屈了班头,等见了吴县尊,正好让他早些滚蛋,免得平日再与班头有些不痛快,mian pi上也不好看。”
少年说话带笑,言辞却刻薄得很,带着实实在在的威胁,罗炜听罢赶紧堆笑。
“这位公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有话就在这码头上说无妨。”
罗炜暗自恼火,但看看周围的几十双眼睛,却又不好发作。
先前征下的几条船,那船上的商可都还没走光,没有船,何况还有货,其实也走不得。另外便是码头上做小买卖的农户和经济,再有在此登船的小贩。这些人中虽然并没有几个是有钱模样,但多都是走南闯北的行商,只要今天过了境,那码头的这一幕自然会传开去,至于怎么个传扬法,单看那些人嘴角挂着的笑意便能明白,对罗炜绝不会有什么好话。至于其中的本地乡民,更不会对这些官差
罗炜虽然是此处的老土地,但这话真要传扬出去可不好听。商们到处乱嚼舌根还好,不过听这位少爷的说话似与吴县尊关系非浅,要说朝廷的流官被下面的小吏欺瞒在大明朝多有,但要说县令处置不了一个班头就是笑话了,李罗鬼的话真要被有心人传给县中,还不知道有心他班头位置的人如何在上官面前编排自己。
但现在既已僵了局,也不好再与少年争执,只能硬功夫作软磨的来,只是罗班头的话不好出口,下面喽啰可干脆得很。
“你是哪里来的措大,说话好大的口气。”
李罗鬼不依不饶,以他的脾气,若不是看见对面还是个读书人模样便要上手了,下面的壮班也个个踊跃,没精打采了一个晌午,好容易出来个当横的穷酸,正好来huo donghuo dong筋骨。
王小六见状赶紧挡在少爷面也要发作,就见廖四将王星平拉了一把,小声道:“五弟,好汉不吃眼前亏。”
见了对面模样,李罗鬼更是好笑,道:“征调民船那是朝廷派下的差事,你们胆敢阻扰,耽搁了使团的路程,误了万寿节的日子,这罪过可小不了。”
施公四听言果然便被吓到,赶紧也劝道:“公子切莫再争了,好歹跑上一趟,不是什么要命的活计。”
王星平却不依不饶,“跑自然是要跑,可既说是征用,总不能白做,川资多少还是要说清的,还有这船上的酒水,若是几位公人好言相说,白请你们一瓮也不是不行,但若是用强,读书人的脖子可从来硬得很。”
此时许家的家主也被簇拥到前边,正听到‘读书人’三个字。
李罗鬼依旧最是踊跃,看着施公四告饶,而这少年还在嘴硬,也自上前一步。
一句‘穷酸’刚出口,却不料马上便又退了回来,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凭空多出了五条红印。
“好胆,你敢打公差。”
没等李罗鬼反应过来,却是身后的几个壮班跟着鼓噪,但马上便被压了下来。
一个更加沉毅的回答打断了喧闹。
“他是替老夫打的。”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学政官的学生,许成名并不需要巴结,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况还是武职。但若是对方合了他的眼缘就又要另当别论了,何况以这几日对这少年的观察,许老爷的心中早已认定这事多半他自己便能解决,许成名看得明白,从一开始就是王星平将事挑起,总不会是因为闲得皮痒。
不过若是让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个人承担,自己反倒在旁边落得看清闲,就算不传出去,自家儿子面前也不好看。
再说,许老爷虽然身在赤水,但以户籍来论,也算得半个贵阳府人,好歹也要对这位后生有所照拂,至于张学宪那里,倒是顺便落得个人情了。
见挡横的出来,刚刚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的李罗鬼立刻换回了嘴脸狂暴起来,“你们这帮狗攮的措大,敢在仁怀撒野……”
只是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便让罗班头叫人给拉了下来,面前的忠厚长者看着面善,既已出头,不妨听完说话,也好看看风色,看来像李罗鬼这样的货色,还是不要带在身边的好。
罗炜冲着许老爷一拱手,道:“秀才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弟兄们职责在身,恐怕误了朝廷期限就不好办了。”
“我看这四条船也能乘得几十人了,不知道是什么使团,却还不够。”
罗炜也不隐瞒,本就是正儿八经的借着贡使的旗号。
“这次来的是乌斯藏阐化王的贡使,好几百人的队伍,区区四条船如何能够,恐怕要四十条。”
说完这话罗炜自己都要干笑两声,不过许老爷却并不打算配合。
“沿着安乐溪到合江,一路都有官道,陆路也不过是一两日的脚程,就算是直去重庆,再有个四五日也能到佛图关了,贡使就走不得路?这时节,将赤水河上的船只全都征下,三天能够征足四十艘?怎如到了合江再坐船?那里来往的民船也多些。”
罗炜被问得语塞,却不能说就是县令家公子想要分润,不然使团自己也早都走旱路过境了。
县令的想法罗炜倒是清楚得很,既要不出事,还要得些好处,当官的从来都是这样想要两头尽占。既然使团要的是过所堪合,自然用印的老爷就要有些想头,大地方的府县可能不在乎,但吴老爷是专心于钱途,自然不会放过,何况可不是常有使团能为了避桃花汛绕到他这仁怀来。
…………
离着县城西边不远,是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山,刚刚入夏,尚不是打猎的季节,故而原本山下搭起的几处猎户窝棚也都显得破败不堪,那是要入了秋才会有人来住的,猎户们平日无事都在附近的村中作田,除了偶尔光顾的药农,倒是少有人烟。
天光正浓,奢寄丑正在患得患失之间,派出的三拨喽啰已经回来了两拨,但打听回来的消息同样没能让他有个决断。这样的心情困扰着奢寄丑已经有好几日,自过了石虎关便一直如此。
奢寄丑犹自记得,就在五六天前,一大队人马便从自家眼皮底下渡过了纳溪,那里是他家世代的地盘,也是永宁与泸州府的边界,向来敏感得很,身为奢氏一族在永宁北境最大的一支,对于地方与官府的行动有着天然的警觉,是以当地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位和宣抚使家儿子同龄的年轻族长的眼睛。
彼时经过纳溪东去的正是乌斯藏的贡使,永宁也非是闭塞之地,往年往来的贡使见得也多。只是今年的这一队,不光人多,听说还是阐化国国师带队,还赶上了今年的桃花汛改道,几样事情凑到了一起,才让这群土民生出了觊觎之心。藏地虽然比起永宁都算穷僻的地方,但是那些贵人们却都是穿金戴银的做派,就算连盐茶都要依仗内地的gong ying,但送给皇帝的寿礼却也不乏上好的货色。
对于这样的使团,学着以往的搞个sha ren灭口自是做不到,一来数百人的使团中除了奴隶,也还有不少藏地的武士,尤其还有僧兵,虽然在内地不能着甲,但真要打杀起来可就将事情闹得大了。但追上去拦住讹些钱财却是做得到,毕竟在自家地盘上做事,能使些钱便能做的事料想吐蕃蛮子也是晓事理的,毕竟还在中国,即便是永宁司的各家头人那也是朝廷实封的土官,番僧们更不愿惹事。
料说这样的事情本该就在自家地面上解决,但来自宣抚司的一个消息却让奢寄丑改了主意。
带信的亲兵虽然没有名言受谁指使,但谁不认识世子身边最亲信的目把。有他带信要惩治一个贵阳来的少年,此事正好便着落在了世守永宁北境的奢寄丑身上。先时徐国器让薛四七带信的小将军正是宣抚使奢崇明的儿子奢寅,这位土官世子在域内向来是个嗜财好杀的名声,劫掠沿途商贾的财货好些都是走的播州的路子出脱,正有极大的一笔经了徐国器的手,而且尚未结清。
这一次徐国器在王星平手上吃了个大亏,损失了一大笔银钱,自然是起了要报复回来的杀心,倒也不是徐孔目血气方刚,实在是不收拾掉‘祸首’,这好不容易收服的人心就又要出些状况。是以此番在赤水河一路便将主意打到了宣抚司辖下的土司头上,至于遵义往北的山路,自然也有另一路准备,为了保险,连带着重庆城外的佛图关都又派了人去打点,不打杀了这措大,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放在寻常,打杀个没跟没脚的汉人少年,在播州地面也是寻常,这样的小事奢寄丑自不好驳了宣抚司的面子,自家族中和几位叔叔争产还要依仗宣抚司主持。
所在关键唯是要能找到人,好在听说那得罪了世子的少年出来遵义城便一路往西,既说是要去重庆,往西自然便是要走水路,赤水河上的码头有限,往来的汉船向来也多不在西岸停靠,从永镇驿出赤水往北的第一处要津便是仁怀县,巧的是那一队使团也正是要往仁怀去,正想着这一趟帮忙却没个进项的奢寄丑便有了主张。
而此时的患得患失也不是为了什么王姓少年,比起帮着宣抚使家的公子收拾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对头,还是眼前的使团更让人有足够兴趣。若不是目把带来的那个汉人薛四七一直在旁催促,当真是要忘了还有王星平这事了,只是如何对待使团却是个问题,其中的分寸需要拿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