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十九看了看面前的板子,又看了看远处,喜滋滋的朝着人多的那头跑了过去,带起脚下一地的枯叶。
隔着好几丈,他那声音中便透着欢喜,“中了,中了,又中了。”
跑过来的军卒田十九是贵阳卫中的一名小兵,今天跟着长官到北门外来是为了测试一样火器。
献上火器的这位名声在外,堂堂城中福泰号的少东主,新近才闹出一番大事情的少年如今就陪在几位相公身边。原本福泰号的仓院东头不远的地方如今被扩建出了一处铁冶,那里原本是一处货栈,不过随着这处货栈的主人牵扯进了上月的一桩大案,此地也就在一番区处之后成了王星平的产业,算是张鹤鸣给他的添头。
其实熟悉北隅里的居民多少都知道一些,那处货栈先前的主人原本姓何,正是城中出名的大经济何德固,因为勾结土司牵连进了防秋粮草的事情如今已经被下了南监,这处被没入官中的场院本也是当初何家从军屯中侵占的,这次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多少年前的旧事都给挖了出来。巡抚衙门卖了王星平一个面子准他折价典买了去,如今便成了王家铁场的基址,而宽阔的场院便被临时改成了今日的靶场。
叶大柜尚没有消息回来,顾二柜当日忧惧之下中了风疾如今只得躺在了床上半死不活,顾家的两个儿子连同姑父何德固都被收进了贵阳府的内监,最后能判的刑罚想必都不会小。加上少东家的军汉弟兄当日又带头围了水窝寨,顾家的庄子如今也已被官军给平了。游五几个全部下狱,甚而连之前毁人祖坟的事情都给翻了出来,恐怕最后追究下来判得不会比顾、何两家轻上多少,也就只有顾凤鸣的外甥,何德固的亲儿何进偷跑去了水西,被抓回来也是迟早。
那日王忠德与族叔王建中一并前往水窝寨与廖四几个汇合,还没等上几时又来了张鹤鸣帐下的抚标助阵,那些健卒见了功劳,又听说是要拿回本就筹给官军的粮饷于是个个争先,倒是顾家的庄丁见了天兵根本没有像样的抵抗庄子便被破了。庄后的仓房中被挪走的数千石军粮连同顾家自己积攒下的千余石米粮整整齐齐全都给官军接管了去,反正有王星平背书,怎么说都是官府占理,外人更是说不得什么。
因为这样大的罪责,顾、何两家的走狗迅速被清洗,顾、何两人的财产迅速被瓜分,巡抚、知府顺水推舟,下面官吏的‘效率’也是惊人,这事上连一向清高的巡按杨鹤也当作没有看见,一场盛宴不到半个月便告终结,王星平不禁感叹真是比飞蝗过境还要干净,下来与人玩笑这蝗虫可惜不是邻县飞来。
虽然去往广东的汪革等人尚无消息回来,但鉴于前次改良过后的鲁密铳表现颇为不俗,张鹤鸣也对此颇感兴趣。眼下贵阳兵不满万,正是需要在器械甲胄上下些功夫的时候,何况王星平所言的这种改良火器虽然要费些工时,但威力极可观,半个月前的那一夜便是明证。
但guan fang要支持,还是需要有拿得出手的说法,光是那些被火枪轰死的贼人自然无法分辨中枪时到底是死前还是死后,而且当时的火枪毕竟是在原有基础上的改造,王命德、顾丛新二人为此还担着干系,不说还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张鹤鸣的mian pi上也才好看,毕竟此事他也算半个知情。
是以半个多月的赶工,同样的子母火铳丁得水几人又打造了八支出来。
刚才的一轮试射,八支火枪在三十步的距离上连射了三轮,最后只有四发脱靶,以这个命中率而言实在是非常之高了,一寸厚的木板洞穿了一层之后又稳稳镶在了后面一层上,以这个效果来看即便是面对铁甲也一样可以杀伤甲胄之后面的敌人,而对付一般的夷贼只要能够射透皮甲便已经足够。
负责监射的孙昌祚是王建中的上司,手下统领两千余人的守备营是贵阳军中最惯征战的一彪人马,刚刚从外巡视回来的孙军门一到贵阳便被委派了这个差事。
方才的那最后一射便是孙昌祚亲自射中,对于这种wu qi无论是装填速度还是准头和威力他都非常认可,若是能够装备给他的守备,只消有个三两百支,周边的蛮部土司便能更好顺服了。
但今日来观演的并不止孙昌祚一个,贵阳知府和贵州巡抚两位相公一样端坐在靶场这头的两把交椅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一向与张抚台唱着对台戏的巡按杨鹤,一时间贵阳府中能够排在前十位的官人来了小一半多。
作为一方主官,他们的心思可没全放在这改良后的火枪能不能战上。
张鹤鸣倒是希望尽快在黔省的土司中打开局面,若是能够多些地方改土归流也显得他的治政手段,但孙崇先呢?张相公若是短少了钱粮还能向朝廷上书往邻省催要,他这个新上任的贵阳知府呢?向朝廷告捷的文书他孙崇先可是已经将名字写上去了两回,当然这也全赖张抚军的提携,但这样的功劳难免遭同僚艳羡,是以孙大府如今行事也颇为谨慎,生怕被言官扣上一顶擅开边衅的帽子,何况喜欢扣帽子的那人如今就稳稳坐在张抚台的身侧,都秋凉了,手中还拿着一把川扇做样,杨鹤心中的一些不满原原本本写在轻摇的扇面上。
先前解决了粮草,张鹤鸣原本想要趁势借着夜袭王家仓院的由头对于的家动手,但却被王星平给劝住了,这少年如今在抚台相公心中身价看涨,他说要用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成猛虎在山之势震慑群小,这倒也合张鹤鸣脾胃。
“重之,你觉得这速射火枪如何啊?”张鹤鸣品着手中的热茶笑着问起身旁的孙崇先。
孙崇先瞥了一眼立在张鹤鸣身后的王星平,不无欣慰之色,“比之以往所见火器,的确是精进了许多。”
其实王星平也觉得侥幸,以他后世的见识,这种挚电铳与鲁密铳的结合体无论是射速还是射程都难入他的眼界,只是在原有设计基础上加之工匠的巧思和改良,于精度上又有了较大提升,放在此时的武人来看自然也就觉得不错了。孙知府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物,于实战中这样的wu qi如果能够集结成军那的确是极好的,至于威力倒在其次,对付此时的步兵铅丸便足够了。
但就如之前所言,眼下各位官人甚或王星平本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
张鹤鸣主战,急切想要建功,而手上的军力不过如此,虽然秋收之后粮草暂时丰足,但土司的领地中一样也在收获,张鹤鸣虽然抚黔不久,可则溪二字究竟何意府中的幕宾自会提点他。
孙崇先及府中军卒也要建功,但毕竟他的地位在巡抚和巡按这边看来终归是矮了一级,不好太过争强。对于孙知府而言,能够稳妥起见最好,即便他支持改土归流但也要步步为营才好。
至于下面的孙昌祚、王建中之流则是只要东西精良,哪管耗费,真有了这速射火枪,与蛮夷们作战则更加轻省,自家弟兄打起仗来也就更加安全,功劳奖赏自然重要,但是能多些弟兄活着领赏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王星平呢?他则是急于打开生意销路。
靠着粮食上的贸易这一回措办军需没有亏本,各家分润顾、何两家产业时甚至还得了不少添头,比正经囤积居奇都赚得多些,却终做不得长久。粮食这样的买卖技术含量又太低,而且贵州本就缺粮,土地也贫瘠,这种先决条件以他个人之力无法改变,而要仰仗外路省份更不是长法,毕竟外面没有根基,这危机感便促使王星平要去寻找更为妥贴的生财门路同时也是自保手段。
目今因为北隅里的‘枪战’,至少在王星平的这一定义之下,王家铁冶的技术实力有机会得到guan fang的认可,既然古往今来军火生意都是最赚的一门营生,这样的机会也就需要紧紧抓住了。
只是一直一言未发的杨按院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折扇,开了尊口,“这火枪好则好矣,只是不知所费几何?还望王东主以实告知。”
‘这玩意挺贵吧?’这是王星平从杨鹤话中听到的反应,可惜这一回要让巡按相公失望了。他早有准备,既然是一桩买卖,哪有不注意成本的道理,不然张鹤鸣敢买他也不敢卖啊。
清了清嗓子,王家少爷开始说起自己的生意。
“按院也许知道,寻常的鸟铳本朝工部造价在三到五两,具体当以铁料和工价折算。先说这铁料,过去所用铁料虽出自官营铁厂,但锻打往往不够精细,钻膛又难免不妥贴,这些都是积年的手艺,可巧我这铁场中的丁师傅便是个好手,他带出来的徒弟手艺自也不差,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手艺才能保障枪身锻打后的质量。”
三到五两的造价其实也有些微妙,按照工部的法子鸟铳的造价当在五两五钱,但几十年了,随着技术的进步成本并不是不能降低,只是这话也就私下里大家知道罢了,公中这样的都算潜规则。
其实采用子母铳的设计对于鲁密铳在远距离上的精度还是有不小的影响,但按照本身鲁密铳设计的三十丈射程就算真有命中精度杀伤力也堪忧,倒不如放近了效果更好,而放近了距离,那射速就更为关键。比起三人伺候一杆枪还要耽搁上近半刻才能发射一轮的鸟铳,子母铳的设计就简便了许多,即便不换枪,一两分钟内要将子铳换上也是简单。虽然这样的速度在实战上依然是慢,比不得弓箭,但火枪的威力在劲弩之上,同样的五轮齐射,给速射火枪换个子铳比起给七八石力的腰开重弩上弦可轻快多了,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样显见的好处,今日参与了试射的几位武职官才会频频点头。
王星平继续讲解,“鸟枪之法世宗时在沿海抗倭多用,如今的鲁密铳之法传入我国也有近二十年了,打造之技更简。以铁料计,先前铁场改良的这一支在六斤半重,那是因为先前打造仓促,旧铳管上已见迸口,只在原先铳管上取短了一截以防炸膛。若是照正经法子来造,一支当在七斤半上下,其中铳管及铳身并扳机、机轨、照门、照星等机巧物件总计四斤有余,以四斤半精铁来算需得方毛铁料二十五斤方得炼成,算成今日铁价也要一两二钱银子上下,但比起鸟铳的用料却是便宜了三成多,加上龙头、枪托等杂料的耗费便少了一半多。再有就是工价,这却是比之以往大大的节省了。制造火铳,最难莫过于钻膛,如今学生家中的匠师自有一套成法,这样一支火枪钻好膛也就只要三个工。”
先惊讶起来的倒是孙昌祚,“什么?只要三天?”
一个工即是一名工匠耗费一天的工作量,鸟铳依靠人工钻膛需要的时间一般是一人三十天,现在听王星平说能将工时缩短到过去的十分之一,难怪这少年有自信与官中做这买卖。
“的确,只要三天。”王星平一笑,算是感谢孙守备的唱和,但如何靠着水力的螺杆钻头与还算精巧的机床实现这个让人咂舌的结果他却不打算详说,这套领先时代的技术可是他凭借记忆囫囵个复原出来的,他本人都不能保障做到最好,若是被人学了去那他只能去撞墙了。
“那么你这火枪一支的造价是多少?”杨鹤听着也有些心动,但还是要问个明白。
“二两……”王星平拖着个长音,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杨鹤闻言也是一惊,“不会再多了?”
“还能更便宜。”王星平肯定的回答。
“还能更便宜?”这回连杨鹤都有些坐不住了。
王星平却是不急不慢的为几位相公解起了惑,“学生先前让柜上大掌事叶先生并大匠去了广东延请名师,若是能习得广铁冶造之法,那这铁料一项上当还能再省出三成的成本。”
张鹤鸣闻言喜上眉梢,但广东来的匠师是远水,眼下这成本已经令他满意,就算加上王星平的赚头,这火枪的价钱也比官造的便宜近一倍,何况性能还要更强,他忙问道:“这样说来三个工便能做成一支,一个人一个月就是十支。”
这回却是孙崇先抢在王星平前面浇了凉水,“下官以为天成说的这三日当只是钻膛,实际一支恐怕不止这些时间,况也会有次品吧。”
将王星平本要说的话先说了,他却也不气恼,有人代劳岂不轻松,“大府说得没错,若是加上上膛、校准、打造枪身等杂项,造出这样一支合用的也要十个工,但丁师匠等人是熟工,今后还要多雇工人,若是新募的工匠那一支当要在十五个工上下才是,以此来算一人一月也就只能造得两支。”
“不妨事。”张鹤鸣飞快的在脑子里计算了一番,若是这铁场再扩大些规模,不要多,几十个工匠,一个月的产量装备一名高级武将的贴身家丁是绝没有问题的,只要效果够好,完全可以继续扩大下去,想到此老人家花白的须发都笑得抖了起来,“那今后你这福泰号的速射火枪可就名声在外了。”
几句话这生意就算是定下来了,至于后续的细节商定自有幕僚来做,相公们自不必亲力亲为,但王星平还是将手一叉,“说起来学生正有一事要抚军相公成全。”
“何事?”张鹤鸣兴致正高,直接便问了起来。
“学生这铁场并不打算用现在的字号。”
“哦?天成是要本抚取名?”老头子忽的反应过来。
王星平却否认了,“一个商户字号哪敢劳老相公取名,已请了府中的正术定下了,只想请老相公为鄙号提一匾额。”
正术即是府中阴阳学官的称为,听王星平这样说自然已经看过了风水,张鹤鸣呵呵笑道,“不知取的何名?”
“府中张正术取了《易经》中‘保合太和,乃利贞’一句。”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张鹤鸣科举的本经便是《易经》,如何不清楚这些句子,只见他虚着眼睛略一沉思便将整句背了出来,这是中庸求和之道,出产军器的铁场戾气太重,从这一句中取字倒也不错,于是问道,“取的太和二字?”
王星平闻言却未附和,“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