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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杭州,西湖虽还没有封冻,小雪时节的湖上也不会再有太多游人了。
纵然此时的杭州城里城外依然是绵延数十里的繁华商埠,但年末岁尾生意一样不如往日,湖州的丝、嘉兴的绢市面上已经渐少,只绍兴的茶酒与宁波的俵物尚还多见。
但纵然从武林门外直到湖墅的运河口岸依然商旅不绝船舶上千,但杭州城中除了夹城巷及清河坊一带之外也不如往时凑幅了,官巷口的花市自入秋以后便渐渐人少,立冬之后更是连候潮门外卖鲜鱼的贩子也只得平日一半不到,恐怕除了北关门外卫桥的米市和南行的猪市之外就只有炭桥附近的药市和寿安坊的夜市生意未受丝毫影响了。
西湖中央的湖心亭上,往日都是文人骚常来的所在,今日亭上也是如此。
骚们爱好于此,一是亭上风景的确可观,二来还是少了一份聒噪,平日里这西湖周边但有节庆都是前后左右的行店云集,什么三代八朝的骨董,蛮邦闽貊的珍异,还有各式游船杂耍,比之后世的旅游景点也不遑多让。
只是今日这天气,除了尚有些靠水吃水的渡船外,寻常行商卖艺的已是少有出来的了,倒是清净。
立在小舟前头远远望去,云水一线之间远处苏堤如淡淡一抹墨痕,三潭映月更只见影影绰绰的小点。
湖心亭依丘傍水形如一椎,些许人影闪动其中,靠得近些时王星平才从人影之中认出些熟识的,依稀有袁崇焕、陈子壮、何吾驺及刘大霖,坐中还有一人应是刘大霖的弟弟刘大云,与自己一般是个武职,刘家不算富裕,其大弟刘大霁尚在家中侍奉老母,幼弟随他一路赴京,故而一众之中只有他一个没有仆役跟随,尚有一名老者与他们坐在一起却并不认得。
所有人等俱是铺着厚毡围坐,几个童儿往来烫酒热菜好不忙碌。
船才靠岸,亭中人已迎了两三位出来,王星平登岸之时却依稀听那舟子笑叹,“莫说相公几个痴,不意更有痴的。”
原来是也见了同样靠在亭边的同行,已有了四艘小船之多。
因为是初次上京的缘故,龚克修、张志规两位只是走马观花的看过了杭州的几处湖山形胜便先行了一步,正是奔着南京应天府而去,故而此时亭中并无二人在坐。那金陵的繁华虽然并未让同样是初次到此地的王星平心动,但两位久试不中的老儒自不是同样心情,早在绍兴分开时,龚、张二人便都表示此番会试若是不中便要去吏部候阙选官了,故而如此游历一番并没有什么不好。
从杭州一路北上,要经过嘉兴、苏州、常州、镇江四府,个个都是大好的去处,尤其苏州,因为手工业的发达更是引领此时大明的风气之先,即便远在广东,女人们的衣饰鞋袜也是言必称苏样。因此二人就算先行了数日也只够在金陵城中多看上几眼罢了,然则总是够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龚、张二人游完了南京便会从龙潭渡江登旧江口至北岸。而王星平等人则不用这般麻烦,从丹徒县直接就能过去,两拨人约好十余日后下元节在江北的扬州府城汇合。
至于今日,也是早早定下在这西湖之中的湖心亭相会,此时节赏玩湖光山色,饮酒赋诗,正是众举人所想,杭州这里的诗社比起广东可只多不少,如袁崇焕、陈子壮等自然也就有些心痒了,而今日一会之后,众举子也就要启程继续北上了。
如此,自然是袁崇焕、陈子壮几个先到的做东,更况王星平同船还给他们带来了两位新同伴——新科举人祁彪佳和山阴张家三老爷。
虽然尚没有下雪,但入冬以后的湖上也是阵阵寒气逼人,王星平带着祁、张两位一番引荐,众人也都纷纷叙礼,然后便赶紧落座在炉边。
王星平笑道:“几位前辈先来了许久,不知可有佳作啊?”
有袁崇焕和陈子壮在,便没有不赋诗的道理。
陈子壮歉然笑道:“倒是憋了几首出来,不过都不算好,正等着星平你来。”
王星平虽然没有功名,但在广东参加的几次诗会可都表现不俗,尤其在与众儒生饯别北上时所作的‘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更是佳句。何吾驺年近四十,不过也凑了上来,一副听教的样子,这位和杨文骢字号皆为‘龙友’的中年文士对于王星平的见识才学也是钦佩的。
跟着登岸的祁彪佳及张炳芳二人也都来了兴趣,“方才在舟中见贤弟似有所感,恐怕是有了。”
王星平笑道,“只是觉得此间景色宜人,谈不上有什么佳句,也就权作楹联一副罢了。”
“念来听听?”祁彪佳笑道。
“波涌湖光远,山催水色深。”
“妙,妙极……”一个老者声音传来。
王星平望去那老者面色白胖戴着顶毡帽正是方才所见亭中面生之人,陈子壮先介绍了起来,“这位叶老先生适才也在亭中吃酒,倒是我们先叨扰的。”
“桐柏先生,怎么你也在这里。”王星平身旁的祁彪佳此时看清了毡帽下老者的面容有些吃惊道。
这下又换成了其他人一阵惊讶,等起身再次叙礼众人在亭中再次坐定,其中关系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被祁彪佳称为桐柏先生的老者名叫叶宪祖,是绍兴府余姚县人,也是一位举人,但平素并不修宦业,而喜写杂剧。祁彪佳的老子祁承爜所建澹生堂号称藏书甲于浙东,而祁老先生偏也喜欢收藏杂剧话本,故而两人常有往来。加上祁彪佳常去绍兴城南韩山草堂听大儒刘宗周讲课,而叶宪祖的那位早早与其幺女定下婚约的少年郎女婿也拜在刘宗周门下,算得半个同门,两家人便益发的熟识了。
叶宪祖考了多年一直未中进士,本也绝了仕途的心思,但上一科他那好友兼未来的亲家高中得授宁国府推官,似乎是受此触动,今科他又要上京了,正好路过杭州见西湖上清净便来湖心亭中饮酒,却是先遇到了袁崇焕等人。
如今三拨人汇在一齐,亭中也更是热闹起来。
与众人闲话王星平才算是又增长了见闻,他原先只是觉得自北行以来,这结交名士似乎太容易了一些,当初顾子明给他开的单子,只说在绍兴,什么刘宗周、王思任、陶奭龄全都在张家和祁家引荐下结交到了。
王星平所不知的这还是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加之此时能够在外交游的多还是儒生士子,只要主动找上门去少有会吃闭门羹的,故而不是他容易结交名士,实是此时消息不便,一个读书人出外交游自然便容易得到关照。
更何况王星平的身份也非一般,光是贵州卫下千户连着名字上了几次邸报的便让人印象深上了几分。而就说这祁彪佳,虽然与王星平相见亲近,但毕竟当下文武殊途,贵州与浙江也隔得甚远,但当知道其父与王尊德也是同年之后,两人的关系便又近了不少,纵然那祁承爜与王尊德交情并不太深的样子。
而那位张家的三叔也的确是个会钻营的,听闻王尊德现下在太仆寺任职,更是也要与王星平一起结伴上京了。
不过说起张家,王星平也是一阵苦笑,他可是没想到张萼当日所说的吃鸡竟是去抓了一只鹤来煮,而煮鹤的燃料则来自其父所藏的一架宋代古琴。焚琴煮鹤在常人不过是一个形容,在张萼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去做了,其性格乖张比之乃兄还要强上许多,这也就难怪居然敢将叔叔定下的图书直接给撕了送人。
张萼其父张联芳也要参加今科会试,早早便在京中寓居备考,他又是家中独子自然便无法无天起来,整日做的都是斗鸡走狗的营生,遇事又喜争强,那日王星平与胡八荣应邀赴宴,这鹤自然是不会去吃,但贵州和南洋的新鲜事都给张萼说了不少,直说得他心中难耐不已,只是北上京师却不敢带着这位活祖宗。
至于被自己侄儿撕了书的张炳芳则也没奈何,任他是众多官人家的座上宾,号称舌辩之士,最能钻营投机,但遇上这个刁蛮小辈一样无语。好在那本《金瓶梅》本是想要巴结新调两浙巡盐御史杨鹤,想要谋些好处,而王星平算是与这位杨老爷颇为相熟,一番规劝下来总算觉得这书不送也罢。
而那祁彪佳也是拿张萼这位略长两岁的同龄人毫无办法,他本是个随和性子,但怎奈张萼直接就拿商家女来说事,商家女名景兰,是祁彪佳下了聘尚未过门的妻子,也是个色艺双全的女子。论家势商景兰之父商周祚比祁父早一科为进士,两家一在山阴,一在会稽,都是绍兴府有数的大族。论门户,商周祚与祁承爜一在六科一在兵部,祁彪佳与商景兰更是被乡里誉为金童玉女,可谓是门当户对,本来若是这次春闱高中祁彪佳也就要先回乡完婚的,但这一层被张萼直接说破却是羞臊得很。
半日光景匆匆而过,而后一日众举子北上的队伍也又多出了三人,加上跟班随从,行色自是壮大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星平跟着队伍紧赶慢赶,沿途市镇城乡的一番见闻自是不表,时间也悄然间流逝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