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崇政殿。
崇祯十三年的隆冬已经来临,连日的大雪覆盖了整个盛京城,一切的宫殿、民居、作坊都笼罩到银白色之中,大雪覆盖了街道,饶是午后,依旧少有人来往,盛京城中家家香烟袅袅,那是城中满人在为锦州前线的亲人祈福,然而这些人却管他们的亲人会祸害多少大明百姓。
索尼坐在轿子里,耳边听着轿夫踩着雪地的声音,然而脑海之中却有各种信息此起彼伏,他刚从宁古塔回来,而在此之前他去了一趟朝鲜,目的就是搞清楚发生在绥芬河一带的袭击事件罪魁祸首是谁,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
进了崇政殿,索尼叩首问安,高居御座的皇太极腆了腆肚子,说“索尼,起来吧,快来侍奉笔墨,这些太监实在是粗笨的很!”
索尼站起身,眼睛瞥过坐在御座下奋笔疾书的那个汉人,心中满是自豪饶是你范文程谄媚奉承,将我暂离中枢,在主子心里,我依旧是最体己的人。
索尼走上台阶,轻轻研磨墨汁,皇太极端着一本奏疏看着,上面正是锦州前线请粮的内容,他皱了皱眉,犹豫着是准了这十万石粮食,还是减少到五万石,索尼低声说道“主子,奴才这次去朝鲜,虽然未曾调查出真凶,但也借着此事敲打了一下朝鲜王,要了十五万石粮食来,估摸着年前也就送达了。”
皇太极肥硕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大笔一挥,把那奏折准了,大赞道“索尼啊索尼,不愧是巴克什,这顺手牵羊做的好呀。”
“都是主子提点的好。”索尼并不居功,说道。
皇太极把奏折放一边,一挥手,让太监送上一个凳子,说“罢了,今日事情处置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议一议宁古塔的事儿了,死伤了数百旗丁不说,贡貂儿也被抢了,这有损我大清的尊严,定然是要好好惩戒一番的。”
索尼和范文程二人皆点头称是,皇太极道“索尼,你先说说目前掌握的情况。”
索尼站起身,恭敬的说道“启禀皇上,奴才这次前往朝鲜,又去了一趟宁古塔,与昂邦章京吴巴海一起调查,也亲自询问了几个从绥芬河逃回来的逃兵,目前可以知道的是,袭击赏乌林使臣队伍的是乞列迷人的乌扎拉部的叛逆和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乌扎拉部在袭击之后进行了迁徙,原本以为他们去了朝鲜,但是根据朝鲜的情况和哨探回复,朝鲜境内,特别是咸镜北道图们江一带并没有乞列迷人的踪迹。”
“那支军队是朝鲜军吗?”皇太极皱眉问道。
索尼道“尚未确定,那支军队约有三百人左右,装备了火铳,而且向乌扎拉部了大量的精铁箭矢,在袭击了海塔的队伍之后,他们没有离开,而是占据了我们在兴凯湖的木城,与当地的蛮子进行贸易,他们的商货主要是剪刀、匕首、斧头等铁器,还有盐巴、糖、香料和少量的茶叶,他们不仅换了大量的毛皮和参茸,还雇佣走了数百乞列迷人。”
皇太极略略点头,问“范先生,你认为呢?”
范文程捻动着八字胡须,若有所思的说道“皇上,在兴凯湖那边,除了大清,也就只有朝鲜人可以那么多的盐巴和铁器了。”
“可是朝鲜王调查了境内的军队和大臣,没有发现动用兵马的迹象,而且朝鲜王信誓旦旦,不像是欺瞒的样子。”索尼开口说道。
范文程笑了笑,说“索尼大人是实诚人,朝鲜王自然是不会承认的,不过他倒不一定真的掌握国内的军队,索尼大人应该知道,朝鲜国内那群心怀异见者屡屡作乱,朝鲜王也是不得控制局势了。”
索尼脸色微变,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但他出于对皇太极的忠诚,只想事实,而不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倾向去诱导皇太极。
范文程见皇太极不说话,又道“皇上,奴才以为,就当做朝鲜叛逆处置便是了,让朝鲜王派遣兵马与我大清精锐一道进剿,也能减少我们在那里的资源投入呀。”
这话着实说到了皇太极的心坎里,如今整个大清的重心都投入到了辽西方向,已经围困锦州半年有余,从明国反应来看,一场决断大清与大明谁主天下的大战即将展开,大清的优势就是没有流贼在国内掣肘,为了这场胜利,皇太极希望倾尽全力,不希望在其他方向分薄力量。
宁古塔距离沈阳超过千里,行军距离三倍于此,而想要对付那支隐藏在黑暗中的军队,弹压可能叛乱的乞列迷部需要两千人马,而在三千里外维持这样一支人马投入的资源实在太多了,而敌人很有可能向东撤退,深入密林,那样就更加不容易了。
如果把这支兵力整合起来,投入到辽西战场,是可以改变一场战役胜负的,从全局考虑,那更符合大清的发展战略。
按照范文程的法子,就认定是朝鲜国内叛乱,以朝鲜兵马为主力进剿,那可以解放出大量的资源,即便是失败,也不足以让东面的局势败坏。
这个时候,门外的护军统领遏必隆走了进来,低声说“主子,各旗主王爷和六部大臣都是到了。”
皇太极微微点头,说“好了,宁古塔那边的事情便定下来吧,给宁古塔发一个营的军械,让昂邦章京吴巴海戴罪立功,诏令朝鲜王遣兵马支援,就定在明年的四月进军吧,不管怎么着,先把作乱的乌扎拉部找到,全族桀灭,给乞列迷蛮子和那些不安分的索伦震慑,如果吴巴海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我就要考虑换一个主帅了。”
索尼只得听令,暗暗记下,待朝会之后拟旨。
不多时,清国王公大臣分文武两班进入,八旗诸王除了在锦州前线的济尔哈朗和多铎,其余都在,在兵困锦州以来,这是规格最高的一次朝会了,就连半隐退状态的代善都列在了诸王之首。
清国基业草创,虽然有不少汉臣加入,引来明国朝仪,但终究难以脱蛮荒气息,在行了跪拜礼之后,旗主们坐定开始议政,皇太极环视一周,当先说道“锦州已经围城近八月,前线将士苦战半年有余,朕这几日听得不少闲言碎语,咱们满人不是他们明国人,便敞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意见今日便说出来,今日议定的事情,日后不得再行私下指摘了。”
话虽说如此,但是满朝大臣噤若寒蝉,如今皇太极登基四年有余,早就不是当年四王南面共坐的时代,不要说已经被囚禁、身死的阿敏和莽古尔泰,就连素有威望的代善都被整治的没了脾气,饶是多尔衮兄弟掌握着两白旗,如今也是服服帖帖,绝不做出头鸟的。
“怎么,人后个个是能言鸟,到了朕面前怎么哑巴了?”皇太极冷着脸问道,几十年来杀伐果决的他,身上自有一股威亚常在,几个胆小的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众大臣相互看看,最终还是代善轻咳一声站出来“皇上,容老臣多句嘴。”
“二哥是宗室老人儿了,素有威望,膝下更有多人在阵前效力,自然说得。”皇太极脸色凝重的说道,这个时候,既然连代善都站出来,那说明宗室重臣之中确实有诸多疑虑,若是处置不好,恐怕生变。
代善说道“皇上,咱们大清兵马围困祖大寿七个多月了,那锦州城跟铁桶一般,屡屡进攻都不得,尼堪红夷大炮凶狠,伤我诸多将士,前线将士征战已久,已有怨怼之心,若是再行拖延,靡费粮饷,国库吃紧不说,还要多增伤亡。是下定决心,死攻锦州还是遣兵马继续围困,皇上得定个章程,不能让十数万人在辽西空等着呀。他明国家大业大耗得起,咱们大清可没那么多钱粮虚耗呀。”
代善这话本就综合各方的意见,说的有极为在理,惹的众人暗暗点头,这话也说出来双方的长短优缺,明国虽然腐朽沉珂,但说到底还广有十三省,硕大的体量是清国所不及的,而清国顶在前线的可不止精锐的军队,还有更多的包衣,那可是春播的主力,今年的播种和秋收都受了影响,若是再不撤回休养,那明年就是年成好,也是灾荒之年。
实际上,众多王公已经感觉锦州成了鸡肋了,纵然打下来又如何,能缴获多少粮食和丁口,根本就是不划算的买卖。
有代善开头,一些大胆的王公纷纷叫嚷起来,他们要么说国库吃紧,要么说兵多饷艰,还有拿发生在绥芬河的事情发难,说宁古塔是大清龙兴之地,被人攻掠,实不可忍。
代善这话说完,皇太极却是没有搭茬,他就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神秘的样子倒是让众多满汉大臣不知道该怎么办,争辩的声音渐渐小了,当殿内安静下来的时候皇太极忽然笑了,问“你们是不是还想着像三年前一样,抢一次西边?”
这问题一问,包括代善在内,众人都是笑了,一直不说话的多尔衮待众人笑过,语态轻松的说道“皇上,臣等确实有这个意思,十几万大军若是再从边墙进去,掠一次中原,又是几百万银子,数十万男女,何必在锦州城和辽西军镇死磕呢。”
“是啊,皇上当年提出伐明策,把明国比喻成大树,咱就按照这法子,进去砍树枝,摘果子,何必和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树皮过不去呢。”另一个王爷也是出口说道。
皇太极哈哈一笑,说“尔等怎么知道这次围攻锦州,不是继续伐明之策呢?”
见一群人哑然,皇太极说道“咱们进边墙掠了四五次,大规模的也有三次了,明国又有流贼乱窜,早就是伤筋动骨,这棵大树就要倾颓了,如今明国皇帝手里只有洪承畴和孙传庭手里这两支兵马了,只要吃掉一支,我大清就能定鼎中原,开创一朝盛世,怎么,尔等习惯了占便宜,已然是上不得阵了?”
代善恍然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在辽西和明国决战!”
皇太极微微点头“朕正有此意,在关外决战,总好过去北京城下打的好。”
“若是尼堪龟缩不出呢,听说那新任的蓟辽总督就是靠打呆仗升的官。”多尔衮问道。
皇太极拿起一份文书,说道“那就真的攻打锦州城,这是济尔哈朗送来的奏折,锦州东关守将吴巴什已经密上降表,静待我大清王师呢。”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起来,虽说皇太极成了大汗之后,重用汉臣汉将,铸造红夷大炮,大清攻城能力已经是今非昔比,但说到攻城,还是内奸最为迅速可靠,如今东关守将投降,外城是唾手可得呀。
皇太极忽然站起,声音激扬的说道“诸位,此乃我大清国运之战,希望诸位与朕一道,同心戮血,开创一片基业出来!”
众人纷纷齐声应是,在得到了重臣宗室的支持后,皇太极颁布了几条诏令,其中多是怀柔,比如让两黄旗的和蒙古八旗把久在前线的两红旗换下来,还对前线将领进行了赏赐。
待王公们散去,已经是深夜,皇太极用了晚膳便进了永福宫休息,这个夜晚他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八旗劲旅进了北京城,但是恍然之间,总有一双眼睛似乎盯着自己,那双神秘的眼睛中似有波涛翻涌,海浪之上,黑船白帆,蔽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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