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兄有何良策?”沈达春急忙问道。
李明勋道“第一策,学成祖,清君侧,靖国难!此次天子要夺权,定然是有人在其后大做文章,要么是郑芝龙,要么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党争官员,这些人不除,大明迟早要完,索性与社团一道,北上福建,把这些人杀的干干净净,迎隆武皇帝入两广,拿福建去换时间!”
沈达春脸色大变“这万万不可,如今这个光景,怎生还能内斗啊。”
“内斗,难道只许他皇帝残害忠臣,只许他郑氏专权误国吗?只要我们赢了,就不算内斗,行动只要够快够果决,满清也反应不过来,实际上,我倒是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至少福建那边的人绝对想不到两广会清君侧!”李明勋认真的劝说道。
“不可,不可,那是以下犯上,必然引发大乱的,就算家父肯做,但此事哪有你说的那般简单,若是天子殒命,若是郑氏挟君,当如何?不妥,极为不妥!”沈达春摇头不止,让李明勋无奈的长叹。
“第二策更简单,拥立新帝,隆武皇帝虽算得明君,但终究被那些蠢货架空,此次夺权,无论是其本意还是被官员胁迫,都已经是不可救药之举,万万不可为他断送了大明朝的最后一点希望!无论是拥立鲁监国还是拥立永明王,都可再辟一方新土,只要老大人执掌两广,继续编练新军。”李明勋认真解说着,却被沈达春打断了。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沈达春站起身,打断了李明勋的话,他喝道“你怎么尽是出这种大逆不道图谋不轨的主意!我沈家世受皇恩,几代忠臣,安能去做这等背叛之事!”
李明勋拳头攥的嘎嘎作响,终究没有一拳砸在沈达春那张迂腐的脸上,他骂道“收起你那迂腐至极的论调吧,大明都要亡了,你父亲若还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就是民族的罪人,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抓不住,大陆的局势就完全崩溃了!
你这个蠢货,隆武皇帝敢夺你父亲的权,为何不敢去夺郑芝龙的权!还不是看透了你们这些酸儒的德性,满脑袋的愚忠思想,不敢造反起兵,只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告诉你,大明局势到了现在这不可救药的地步,你们大明朝廷的每个人都该死,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变通,你们这是要让中国亿兆黎民和华夏五千年的文明为你们殉葬吗?”
沈达春一时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李明勋如此暴怒,自己认识李明勋四五年了,虽然这个人没有平日见过的那些文人那般谦逊有礼,但也是以笑脸相迎的,何时有过这般无礼举动,骂自己不说,连自己父亲也一道骂了,甚至连大明朝廷上上下下全部骂了便,这已经不能用狂妄来代替了。
“你狂悖至极,真是狂悖至极。”沈达春气的喘不过气来,他拉开房门,说道“我不会再听你的异端邪说了,既然你没有法子,那就当我没有来过!”
李明勋追出去,一把抓住沈达春,把他拽回屋子来,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深深出了一口气,说道“好,你们父子都是忠臣,不让你们担恶名,这个恶人老子来做行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达春问道。
李明勋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我最后一个计策,成不成全看老大人的意思了!”
“若是置家父于不忠不孝境地的计策,便是不要说了。”沈达春扭过头,说道。
李明勋道“你们不想当恶人,那我们一起来做恶人,最后一个法子,让老大人配合社团,由社团从出兵,占领广东,老大人不用做其他,战前命令两广士兵不要抵抗,战后出面安抚两广的士绅百姓,如何!”
“你这是让家父做卖国之贼!好啊,李明勋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你处心积虑,还不是要谋夺我大明江山!”沈达春咬牙骂道。
李明勋无奈的摇摇头“你骂什么我不和你计较,但是有一句话希望你告诉老大人,广东是御虏的希望,是大局是一切,希望老大人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以上三策,老大人无论同意哪一策,我立刻还师广东,如果老大人丢权,丢饷,丢兵,那对不起,日后你大明朝廷与我社团只谈利益,莫谈恩义!”
“来人,送客,沈公子,我会派遣最快的船送你,十二天的时间,我等你的消息,十二天之后,我大军登陆,一切就都晚了!”李明勋最后交代道,扭头不再理会沈达春。
众人鱼贯而入,沈达春却是并未离开,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忽然跪在地上,这着实出乎了李明勋的预料,李明勋连忙拉他,劝说“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我有一策,请李兄成全!”沈达春双膝好似扎根,执着跪在那里,认真说道。
李明勋忽然一愣,继而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却也不用说了,因为答案是不可能!”
李明勋很清楚,沈达春还是老一套的办法,让社团受抚,沈达春道“如何不可能,如今李兄与天子联姻,已是勋戚,受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贵社团在南洋商贾之中威信日重,此次南征吕宋,李兄一席话语,画饼之术,便是筹措军饷二百万,受抚之后,故技重施,再为朝廷筹饷,发行公债,银行贷款,便是百万亦是等闲,如此,把广东那二百万饷银给朝廷又如何?”
“放屁,凭什么让我们贷款给你们花,当我们是凯子啊!”
“痴心妄想,真他妈的蠢货,你他妈太自以为是了,真当你大明朝是天上的太阳,老子们上赶着去帮你们啊!”
“莫不是失心疯了,大白天的说梦话!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呢,在这里胡言乱语。”李明勋身边诸将纷纷叱责出声,若不是李明勋在场,早就饱以老拳了。
李明勋轻咳一声,诸将不再敢言语,李明勋道“沈兄,你也看到了,受抚是不可能了,我知道,以前大明招抚过我们,我也知道,以前我们中许多人也有意受抚,但是沈兄,今时不同往日,社团不是原来的社团了,大明也不是原来的大明了。
放在三年前,便是大明给个把总千总,我身边这些人会去争去抢,但现在呢,大争之世,实力才是王道,郑氏一族侯爵伯爵封了一大堆,可是改变什么了吗?什么也没有改变,莫要再提这件事了。”
沈达春听了这话,挣扎站起身,环视一周,发现众人脸上全然是不屑,是啊,大明不是以前的大明王朝了,山河破碎,危在旦夕,谁会愿意上一艘行将沉没的破船呢,就算李明勋能同意,社团的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
社团也不是以前的社团,不是那个对大明委曲求全,亲顺恭敬的小商社了,现在大明朝需要社团的兵马,社团的粮食,甚至社团的道义支持,而社团需要大明的什么呢,市场还有商品,但大明有胆量拒绝与社团的贸易和合作吗?就算有那个胆量,又有那个资格吗?
此消彼长,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
“我明白了明白了。”沈达春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房间,在仆人的搀扶下上了快船,李明勋使了个眼色,乌穆跟在了他的身后。
林谦走进来,问道“阁下,您说沈大人会同意哪一策?”
“我不知道。”李明勋说道,但是叹息一声道“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想知道,理性告诉我,沈犹龙可能哪一策都不会选。”
林谦诧异道“那岂不是说广东要完!”
李明勋闭上眼“沈犹龙这个人是个忠臣,也是个能臣,但他也就能在盛世添砖加瓦,却不能在乱世匡扶社稷,这个时代,需要的是力挽狂澜的枭雄,可惜,沈大人不是。”
“若是广东陷落,那岂不是说大明朝就要完了。”林谦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李明勋睁开眼睛,说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社团当扛起御虏大旗,为民族和文明,撑起一片天!若沈犹龙不抓住机会,则华夏希望在我,不在大明了。”
“来人,传令登陆舰队北上,暂时锚泊林加延湾,候命行事。”李明勋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广东,肇庆。
书房的门关着,光线透入昏暗的房间之中,被幕帘挡住了大半,书房的大半埋在阴影之中,房间里没有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模糊可见书桌后面那个垂垂老矣的身影。
沈达春在一旁低声说着,把李明勋当日所言据实相告,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我大明一朝近三百载,人才辈出,为何最终命运落在老夫手中,老夫何德何能,能承载亿兆黎民之气运?”沈犹龙坐在那里,枯枝一般的手掌从孝服下伸出,放在自己的面前,无法言信的说道。
“父亲为何这样说,如今大明江山可都指望着您呢。”沈达春跪在地上,哭着说道。
沈犹龙冷笑几声,道“你让我如何抉择?我若不听李明勋的,福建不保,两广不保,仅凭西南滇黔桂三省,能支应多久呢,大明必亡于满清,我若听了李明勋的,两广之地,早晚为其所有,大明当亡于东番!我当如何抉择,当如何抉择!”
沈达春听着,咬牙说道“那就听李明勋的!这江山是我汉家江山,就算送给李明勋,也不能给满清!”
“可我是大明之臣啊,世受皇恩。”沈犹龙终究是哭将出来,干枯的双手也捂不住憔悴的脸,他只得把脸埋在双臂之间,恸哭不止。
沈达春不敢打搅,从情感上讲,大明亡于满清不如亡于东番,但从利益上讲,却是亡于东番不如亡于满清,毕竟东番社团这个政治实体,真正占据主导享有权柄的是被士绅们嗤之以鼻的商贾,而满清却是号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达春听不到沈犹龙的声音了,他左思右想,还是想再劝一劝自己的父亲,综合李明勋三策,沈达春感觉还是第二策拥立新帝靠谱一些,也让父亲更容易接受一些,他轻拍父亲的脊背,却是没有得到一丝反应,而薄薄的孝服之下传递来的是冰凉和僵硬。
沈达春吓了一跳,忙扶起沈犹龙,却是看到他瞪大眼睛,右手死死抓住胸口,已然没了气息,那张憔悴苍老的脸上有不甘,有痛苦,还有再也抹不去的泪痕。
“父亲父亲。”沈达春恍若没了魂魄,他踉踉跄跄的走出了房间,在门前,乌穆与几个社团的卫士抱刀而立,静静等待着。
“沈公子,老大人如何选择,请示下!”乌穆沉声说道。
沈达春行尸走肉一般走下台阶,喃喃自语“我爹我爹他去了,去了。”
五日之后,苏比克湾。
李明勋吃饭的时候从乌穆那里得到了沈犹龙的死讯,他手中的饼落在碗里,眼睛眨了眨,两行泪水留了出来,啪叽,啪叽敲打着碗里的菜汤。
“是我逼死了他,是我逼死了他!”李明勋喃喃自语,却是没有痛哭。
林谦握住李明勋的手,跪在地上,恳切说道“阁下万万不可这般想,不是您的过错,是沈大人的过错。”
林谦咬咬牙,一字一顿的说道“时代选择沈犹龙,沈犹龙却无法引领时代,这就是错!”
李明勋听了这话,双手支起脑袋,许久不语,沉默良久,才说道“罢了,人终究只是人,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命运捉弄,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吧,吩咐下去,海陆联合行动,水陆并进,这次一定要攻占吕宋!”
诸将得令而去,房间里只剩下李明勋孤独一人,眼睑再也包裹不住泪水,终究是泪流满面。
对于李明勋来说,沈犹龙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一位长者,却不曾想这般去了,如果可以后悔的话,他宁可没有一条计策,至少沈犹龙还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