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挥手,示意于公公将人带去隔壁偏殿后边的茶房。
跪了一个多时辰的程紫玉膝头根本直不起来,几乎是被宫女给架出去的。
皇帝和朝臣们看着她背影,各有思量……
“皇上是否因着李将军的缘故而有所顾忌?”
“李将军深明大义,多年来对皇上忠心耿耿,他若知晓枕边人瞒着他做了通敌叛国之事,只会亲手斩断孽缘,绝对不会对皇上心存怨恨的。”
“那个倒不重要,主要是李将军此刻正在前线,若知后院出事,只唯恐会乱了军心和决策。”
“李将军不是进山了吗?反正暂时联系不上,只要咱们在亲卫那里将消息瞒下,不会有问题得的。”
“瞒能瞒多久?恕我直言,若真要对郡主和程家动手,还是得要快刀斩乱麻。否则不但会有损西南局势,当断不断,还将使江南种种悬而不决,反而令那边也是民愤难平,四处不讨好啊……”
皇帝隐下了唇边那丝冷笑,竟是也接过了那醒神露到鼻下嗅了嗅,疲态尽显。
“各位,先喝口茶吧。”
……
茶房中,众宫人尽退,只留了程紫玉两人。
于公公退出去时,表示有人守在外边,若有状况只要唤一声。
程紫玉轻笑,也不知这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知书说的。
这一刻,她有太多的疑问,一时倒不知该先问什么了。
知书却是跪下,先给她磕了三个头。
程紫玉侧身避开。
“背信弃主,三个头就算还了恩情了?”
程紫玉自认待她不薄。四个大丫头,不但月例赏赐同府中管事,多年来她连她们的家人都极力照顾着。她自认没有对不起她们之处。谁家有事,她也从未有推脱,只要她们开口,她从没懈怠过。纵是这般,依旧人心难测。
“您不接受,我也要磕这三个头。”知书眼眶带泪。“的确是我对不住您。”
“‘我’?这么快就改了称呼,果然是找到靠山了。”连“奴婢”二字都省了。程紫玉冷笑。“我先问一句,我可有对不住你之处?”
“没有。”
“我们之间有我所不知的仇?”如金玉那样的。
“没有。”
“那么,就只能是有人诱惑你了?那人是朱常安,还是朱常珏?”
知书起身,在屋中查看了一番,确认小小的茶房是独立的,屋中无人,外边也绝无可能有人在盯着,这才放了心。
“您猜。”
她眼泪尽退,冲程紫玉淡淡一笑。“那人果然料事如神,知道您一定会找到机会向我问个水落石出。其实按着那位的意思,我该少说几句,让您猜,让您憋着,让您难受痛苦折磨的。
不过我的确对您心有愧疚。将来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还恩,所以我给您求了个恩典,这会儿我愿意对您知无不言。就算是报恩了。还有,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尽力保您一命。程家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我也会帮您好好守着技艺传下去的。”
“你的脸可真大。我程家的技艺传谁也不会传白眼狼。我劝你早些醒醒,你若此刻回头……”
“紫玉。”知书直呼其名。“我知道你要单独见我的原因。除了想从我口中探出东西来,你还想说服我是不是?直话直说吧,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但其他,你想都别想。”
知书言语里再不见恭谨,态度里都是平等,说话间也没有迟疑,程紫玉看出她的坚决,便收回说了一半的话。好吧,没必要了。
“温柔姐和三叔,是你下的手吧?”
“嗯。”
“怎么做的?”得到这一肯定的回复,程紫玉还是心头一阵抽痛。
早就猜到这些事可能是内鬼所为,却从没想到是知书。纵是入画回去抓鬼,也不可能会想到是知书这个朝夕相处的得力姐妹的手笔吧?
“温柔姐那里,是我动的手脚让她染了咳疾。那种病很顽固,若第一时间治不好,就会很麻烦。那时候夫人他们还在京城未回,紫羿轩又正忙,温柔姐也不上心,是我找的大夫,让她错以为只是最普通的风寒,因而药物不对症,拖延了。
所以等到治的时候,那咳疾已很重了。
后来你请来了很多名医也没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一直在药里做手脚。这才是她的病时好时坏的原因。有时候是某个方子忌讳什么,我就会在她的饭食或补茶里放点什么。有时候我是在她喝的药里换上一两味药性截然相反的药材,如此,一直都神不知鬼不觉。
到底是一直喊她姐姐,我也不忍心。所以我每次都是眼看她快好了,才会动一次手。也正是如此,你很难抓到我的把柄。”
“温柔姐……还能治好吗?”
知书垂了垂脑袋。
“不能了。那病霸道。拖的时间太长,已成了痨疾。而且她身子亏空太大,她自己也知不行,为了不让你担心,前一阵她才拒绝入京医治。你给的药都很好,但也只能是拖延。早晚罢了。”
“你该死!”
“我的确对不住温柔姐,我已经内疚很久了。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此刻能对你讲出来,我也舒服多了。
以后她没了,我会照顾她家里,给她在庙里立牌位受香火,给她做法事超度,乞求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吃香喝辣过一生而不是这么个劳碌命的。”
此刻的知书在程紫玉眼里已入魔障无可救药,叫她连咒骂都懒得给个一声。
“我三叔呢?”
“程明,也差不多吧。他这个人死心眼,虽然看上去风花雪月,可对程家却是一等一的维护。明明一窍不通,都能咬牙学了个七八成。和温柔一样,想要将程家往泥里拖,这个人是必须要挪开的。
可温柔那里下了药,总不好再让程明也染病倒下,那未免太惹人注意了。万一把你引回来了可怎么办?所以……只能想了别的法子。
原本我们还不知如何下手,可你偏偏想要皆大欢喜,把那外室和孩子都弄进了府中。看着程明那般高兴,脸上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笑后,我们也算是知道他真正的在意了。
所以,只能说是那外室和两个孩子倒霉,受了无妄之灾。那个庶子是我引出去亲自下手的,所以你的人什么都没查到。那外室撑不住也是因为我,而程明伤了心,浑浑噩噩的,哪里还顾得上程家……”
知书拿了轻飘飘的眼神看来,无悔意。
“所以那三条人命你才得负主责,谁叫你好好的把他们弄去了程家?若不是你自作聪明,也不会害我手上弄出了人命来!”
程紫玉重重一舒气,完不想接她话。
“入画没有回到江南前,整个程家没有统领人,所以都是你和我爹在搞事情对吧?你负责外务,我爹在生产上偷摸而为?”
“这事很简单,我可以说给你听的。其实吧,从温柔倒下后,老爷就慢慢将手伸出去了。只不过老爷安分了许久,实在不引人注目。偶尔出门喝茶时,也找到了避开你眼线的机会。
如此,我与老爷都有机会出门,在工坊也常常能见面,我们在程家联手做点什么的确不难。
等到程明再一垮,整个程家便基本是我和老爷的天下了。虽然你一收到消息便把入画调去了荆溪,可千里迢迢,耽搁在路上往返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们将要做的基本做完了。
当时老爷闹着要接手程家工坊事务,其实是故意的。因为我们都知道,你不会答应,夫人也不会。但程家管事虽多,总要有个能做主的人。夫人对工艺不精通,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的选择,只能从紫羿轩选。
所以我毛遂自荐,主动请缨去工坊并负责外务时,夫人乐坏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点头了。
毕竟从温柔倒下后,紫羿轩的上下都是我在处理,我一切都做的很好。而您在荆溪之时,也最喜欢带着我和入画在身边,我和入画可比轻雪她们见识要多多了。所以夫人很相信我。
而且……”
知书笑。“而且,可笑的是,温柔也推荐了我。我对她那么费心的照顾总算没白费,她也很信任我呢!老爷不反对,程明也点了头。
于是,一直到入画回到程家的那段时间内,整个程家事实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而紫羿轩嘛,我交给了轻雪她们。大伙儿都忙,谁还能管得着谁?
哦,对,还有你布置在程家的那些人,他们都知道我是你的心腹,从来都对我尊敬得很,也对我多加保护,我每次需要什么,他们比谁都起劲。而我要出什么货,好几次,他们还帮着将一箱箱货物装车问我要不要帮忙押送呢!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呢!”
程紫玉抠着手心,一口口深呼吸。
错信的代价,能怪谁呢?
入画到荆溪后,她还怕她爹不乐意交权而让人盯着他,而她爹毫无怨言不是他痛改前非,而是他已经完成了恶行在等着看好戏。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憋了许久,即便没有任何外力因素,没有人来将他往歪路子上引,在温柔和程明倒下之后,他也绝对坐不住,一定会抓住机会出来大闹一场吧?
“我爹究竟在你们的计划里充当了什么角色?他具体做了什么?这也是他的报复手段吧?”
“告诉你,那指向物的模子,就是老爷亲手翻的。手艺不错吧?老爷为了这一击,可蛰伏许久了。他很高兴呢!
当时我把图纸拿去工坊密室,告诉他们,这是朝廷要的又一批指向物。是康安伯打倭寇用的,是绝对机密,必须保密!谁也没敢多说一句。所有人都抓紧了赶货,有先前两批货的经验,这批带了倭文的货,只用了不到七天就完成了!快吧?
知道吗?就是轻雪她们也只私下猜测这倭文指向物是康安伯故意放出去用以迷惑倭寇的,她们还以为上边的指向都是假的,你说,她们傻不傻?至于后来的出货和运输,也都由我安排的。只要银子到位,只要走的是正常程序,从管事到你的人,谁又能发现?”
程紫玉深吸一口,再次强压想上去掐死知书的冲动。
“我爹能得到什么?”
“程家啊!以后的程家,就是他程睿的。老爷说了,哪怕就只是个壳,哪怕什么都不给他留,他能证明自己,他将来能掌控你们,他就很满足了。”
程家的壳,前世是留给了金玉和廖氏的。今生这出,果然还是前世的翻版。他们真是煞费苦心,完是抱了让她憋屈死的决心来设计啊!
“对了。老爷让我带话给您您和老爷子看不起他,这会儿觉得滋味如何?您和老爷子宁可将资源和银子都送给别人也不肯漏给他一点,此刻可曾后悔?你们那么对待他,今后还不是要唯他马首是瞻?
老爷说了,他会让您,老爷子,所有何家人,所有看不起他的程家人都后悔。你们夺走了他的一切,他一定会要回来。他让你们好好看着,看不久的将来,程家究竟是谁的,究竟谁掌舵,又究竟是如何发扬光大……”
“那些东西呢?怎么运出去的?怎么交到倭寇手上的?”
“你忘了荆溪地界上还有一支遭了殃,却一肚子火的家族吗?”
“魏……魏家?”程紫玉很快就想到了。
“没错。就是魏家。魏知县因为珏王受了牵连,王家又被撺掇着和他们闹翻了,魏知县那恨意简直如滔滔江水。
好歹在荆溪地界上混了几十年,多少也有人脉的,掩人耳目走些货出去也不算难吧?珏王倒下后,魏知县被追究没了官职,你们的人也终于从魏知县身边撤出来了。他想做什么不行?他啊,直接将货物送出海了呢!”
程紫玉张了张口。
她先前一直不明白魏知县究竟能为朱常珏做什么。眼下看来,即便魏知县垮下,还是帮上了朱常珏。但若……若魏知县此刻还在任上,这次他们的攻击威力更当大个多倍吧?那么程家是不是早就该被官府先一步就地拿下并强泼污水了?
她似乎明白了。
其实朱常珏一直都在江南布局吧?魏知县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很多,所以从善堂到大坝,就连两江衙门都有他的人,所以在发动猛攻时才那么叫人难以招架。他早就找好了后路。
他知道皇帝厌恶他,他若正常途径想要登基根本就无望。哪怕当日他用一场刺杀几乎撂倒太子后,皇帝还是没有半点高看他的意思,反而加大力量去扶持起了哲王后,大概他便已下决心反出了。
这才有了他的那场叛逃。
“朱常珏还勾结了倭寇?”难怪倭寇来势如此之猛,难怪倭寇胆子这么大,难怪倭寇会在眼下内忧外患之时到来。
他是要与倭寇协力做什么?还是和倭寇交换了什么条件?
程紫玉不明白,朱常珏的下一步是什么?
他总不会是想借海盗之力帮他打天下?这未免太搞笑了吧?
那么个走一步算十步的人,想要打败他,最好最小损耗的办法就是先识破他。程紫玉觉得脑子太乱,线索太多,她急需要好好整理思考了。
还有,朱常珏是缜密之人。眼下,这么些机密,他们如何会允许知书都道来?他们不怕自己说服皇帝?他们不怕泄密后自己会有应对?所以,这又是一出阴谋?想将自己往沟里拖吗?
知书正摇头。“也许吧。那些我可不知道。但我告诉你,魏虹,她实在太笨,她爹早在三个月前就叫她回来她也不回,还苦苦守在京城等着珏王回归,傻不傻!她若是听话回来,早就跟在珏王身边了。”
“所以,你究竟效力的是朱常安还是朱常珏?”
程紫玉有些糊涂了。本以为知书的身后站的是朱常安,可她连朱常珏的计划都知道了那么多……
“我不是让你猜了吗,你再试试,猜对了我就给你个奖励。”
程紫玉一声冷笑,所以此刻的自己不但要被自己养的白眼狼戏耍,还要巴望自己养的这狼会尽可能多的吐露些价值来?
“你早就知道我会找你说话?”
“是啊,因为那人了解你。因为那人想要我看清楚你的痛苦,随后可以回去告诉他你究竟有多难受。所以,我是奉命来给你答疑解惑的!你有多少问题可得抓紧了哦。”
这个答案,这个说辞,让程紫玉一下想到当日的张管事,也是一样的话,一样看自己好戏的表情。所以……
“是朱常安对吗?”
知书唇角勾了上去,没有否认。
果然,果然是他。
程紫玉心里不舒坦的,是朱常安和朱常珏之间的合作已经深入到了这种地步,可她却到今日才肯定下来。
“你还记得去年六月,你给林夫人一开始做的,后来被打碎的那四只蛤蜊光高瓶吗?后来市场上还出现了类似的仿品,你当时还念叨,你明明就把它们砸了个粉碎,怎么还有人能仿的那么好?记得吗?”
程紫玉再次愕然。
想起来了,当日……为了布置西行,她把林夫人定制,已经烧制完成的寿礼高瓶给砸了。为了不叫碎片流出,她当日特意嘱咐,一定要部砸成粉末,她正是安排了知书去办的。
“我没有都砸碎,而是拿了些碎片给爷,那就是我的投名状呢。”
“还有呢?”程紫玉再次将一把掐死知书的冲动给生生压下了。
“爷让我问你,可还记得你大婚那日,他送给你的那信里,提到了他给你的大婚礼?你应该一直没猜到那份大礼是什么吧?”
“是什么?”这一件的确一直挂在她心上。
“其实那日,就是温柔染病的日子。也就是那日,爷对你的报复就开始了。爷近不了你的身,所以选择从你的身边人下手。
爷知道你看重温柔,所以他要你永远记得,你大婚的那日,最开心的那日,就是温柔因为你慢慢倒下的日子。他要你记得,你一生中最重要的那日,就是你所有在乎之人因为你而开始走向沦亡的一天。他要你,将来最后悔的就是你和李纯的这门婚事。他要你连你们的大婚都不敢回想。
爷说了,就算他败了,将来你和李纯也没法幸福。你们每到三月初三都笑不出来,你们要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对了,我听说,何思敬,也正是你大婚那日被人引导着与鲍公子结交上的,只是你还算机灵,倒是帮着红玉基本避开了一击。若不然,你姐和何思敬合离在先,何思敬和你再惹了官司在身,就是你娘,你外祖母都得一个个倒下。
其实原本爷还准备了一些其他手段,但你的运气不错,由于京中出了变数,珏王倒下太快,所以还有许多为您量身打造的计划都还没来得及实施。
因此你也用不着一味怪我,其实没有我也会有别人。谁叫你是那么多人的眼中钉呢?
只是我不明白,爷那么厉害,你为何总小看他,看不上他,他究竟比李纯差在哪儿了?你若早些接受了他,可不就没这些事了?所以要怪,还是只能怪你自己。”
“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知书的面上终于漾出了一丝柔笑。
“早,很早,比你和爷相识还要早。我与他偶遇山头,爷风华逼人,我一见倾心。话本上说的‘公子世无双’,写的就是他。就像云开雾散,我一下就明白我要什么了。
我读再多书,写再漂亮的字,都比不上他的一个笑。你明白吗?
我喜欢他,哪怕就只远远看着他守着他。
所以,先前爷对你有意时我特别高兴,我以为你一定会跟他的。我都做好准备了。你若跟了他,我便安心了。我只要能时时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对他敌意那么大,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还总编排他陷害他谋算他……”
程紫玉想起来了。
当日知书的确有好几次都提到安王不错,还就自己对朱常安的出手质疑过,后来自己和李纯定下来后,她似乎也还劝过自己。她一直不喜欢李纯,还带了隐隐的恶意,原来原因在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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