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伍其实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了。王贲这种人物,锋芒从不外露,也从不咄咄逼人,你都看不见他急眼的时候,但是打定了主意的事情,决计是万难更改的。
赵伍是真心觉得这种人难搞,更何况是让他来搞。但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就算是弥勒佛的金铙,赵伍也得钻出个眼儿来。于是从位子上站起身来,走到了王离的跟前,仔细打量了一圈。
不得不说,王离这家伙,气质上跟他父亲是一点儿都不像。王翦王贲,都是一般的低调,长相气质都是平平,若是在田野中,就是老农。到了王离嘛,总算是养出来了,长得高大威猛,帅气得一塌糊涂。
赵伍绕着王离转了两圈,直绕得王离心中不耐。赵伍才停下来,反问王贲道“将军威名赫赫,比起昔日的武安君,不知道自认为如何?”
王贲皱着眉头道“在下如何敢与武安君相比?”
赵伍又道“‘起翦颇牧,用军最精。’百年之内,这四人算是兵家的最高成就了。大将军认可吗?”
王贲点头称是,只道“在下替家父愧领了。”
赵伍接着道“四大名将,如今只有王翦将军还在续写他的传奇,就是不知道传奇写完了,又会是什么结果。白起李牧为君赐死,廉颇逃得性命,客死异乡。如今”
王贲慨然道“大王雄才伟略,与家父君臣相知,断然无此忧虑。”
赵伍点头道“确实如此,这就是王翦将军比他们强的地方了。”
王贲不答话,只看赵伍还有什么说法。赵伍接着道“只是不知古之名将,其后裔如今安在。人说将不过三代,不知道大将军怎么看?”
王离张口欲言,却被王贲用眼神止住。赵伍接着道“据说是祖上杀人太多,后代就要遭受惩罚。”
王贲道“此无稽之谈,为将之道,不信鬼神之说。”
赵伍道“好,不说鬼神,还说白起。长平之战,白起坑杀我赵国降卒二十万,赫赫战神转眼间变作百万人屠,青史之上,不会忘记这一笔。后来白起被秦王赐死时,他不认为自己抗拒王命有错,却认为自己坑杀降卒,确实是该死的罪过。赵人至今恨之,其子孙几代无名。”
王贲不知如何作答,赵伍上前道“如今将军自认为功劳比不上白起,水淹大梁杀戮的平民百姓却超过了长平。灭魏这样的一战,史书上不会记载吗?王家将以此名留青史,将军父子再恪守臣礼又有什么用?这场报应,不是应在将军的身上,就是应在将军之子的身上!”
王贲此时脸上才变色,长叹道“果真如此,王贲为求灭国之功,罪莫大焉,累及子孙也是当然。”
赵伍退后行礼道“请大将军网开一面,立时活民万千,大梁百姓永感将军之大德。”
王贲沉吟良久,还是摇头道“为国征战,何惜此身。王家三代从军,马革裹尸也是自然,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虚名,有损国家之利益。这是昔日武安君坑杀降卒,将仇恨归己,实利归国的原因。”
“怎么说都不行了是吧?行,秦国有这样铁血无情的将军,就算是一统了天下,看你能坐几天?别忘了,长平四十万的血债,赵国的儿郎现在还记着呢!”
赵伍恼羞成怒,放了句狠话,甩手就往外走。
才刚迈出腿,还没落地呢,王贲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倒也不是不可转圜。”
赵伍收了腿,转身看着王贲。
王贲淡然说道“当年武安君放走了赵国士兵二百四十人,我可以给你十倍之数。明日你放他们出城。”
赵伍拿手算了一下,“两千四百人,合着大梁城两百人里才能走一个,那跟不走有什么区别?”
“蚊子再小也是肉,就看先生要不要了。能给这么多人,我也是担着利害关系的,若是纵走了要害人物,我也担待不起。”
赵伍度了两步,又瞧了王贲一眼,这位将军还是面无表情,眼见不是言语能说动的人物。
“好,就两千四百人!”赵伍说完,走上台阶,趴在铜案上,这一下两人就面对面了,“先生看在大梁百姓的面上,能放两千四百人。不知道看在我的面子上,能放几人?”
王贲皱着眉头道“我虽然敬重先生少年英才,但公事不论私交,如何能因你一人再破法度?”
赵伍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看,像我这种亡国破家之人,历来是无所顾忌。游侠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你折了我的面子,我是不是得记恨?我一记恨,是不是想起了父祖的事儿来?这新愁勾旧恨的,我不得杀几个人吗?到时候恐怕将军的家人就危险了。”
王贲勃然变色,“你敢威胁本将军!来人!”
命令还没下完,赵伍借着桌案一翻身,径直落在了王贲的右边,王贲大惊,忙要起身去取剑,被赵伍抓住右臂,狠狠地按在了铜案上。这一下有龙虎之力,王贲也是积年宿将,使劲儿一挣,右臂居然纹丝不动!
变故骤起于肘腋之间,王贲虽可将兵百万,驱师长灭敌国,五步之内却受制于一个稚子小儿。
王离在下面大急,忙下令道“甲士进帐!”外面的斧钺仪仗士卒一拥而入,登时将中军帐内挤得满满当当。
赵伍叫道“都别动!不然大将军性命难保!”
王离心道,你赤手空拳,能把父亲如何?凭斧钺营的手艺,足以将你砍成肉酱,不伤及我父分毫,于是执剑从侧面迂回,意欲趁险偷袭。
赵伍眼中早见,冷笑一声“叫你看我的手段!”右手举起,往铜案上重重一拍,只听得金石相交之声,震得满帐中人耳鸣不已。再往上面望去,赵伍这一掌下去,整个地基都垮了下去,铜案的四面边角翘了起来起来,在中间陷进去一个大坑!
在场的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瞧了瞧那变形的铜案,有瞧了瞧彼此,铜铸铁打的案台都受不住,咱们这肉体凡胎的,不是蹭着了就死?
王离也被这一掌的威势所慑,一时间进退失据,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贲暗叹了一口气,自责道王贲呐王贲,如何敢小觑天下英雄?人家入帐中就说学得了屠龙之术,你只道少年人爱放大话,不放在心上,这下好了,生死都落在人家的掌中了。
王贲被赵伍按着,转不过头来,只能背对着赵伍道“先生如果杀了我,岂不是连那两千四百人都救不了了?”
赵伍骂道“去你妈的!就三两千人,够个屁啊!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连家国的大仇都不顾,捏着鼻子把你们老王家都赞到天上去了,就放这么点儿人。王家三代将门,攻城灭国,视人命如同草芥,求你放个人,还跟白起学什么,非要有个名目。你知不知道,你一个数字,能决定多少百姓的生死?既然你不把人命放在心上,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大伙儿一块儿玩完,到了地下再去计较这些吧!”
王贲叹了一口气,服软道“先生既然嫌不够,可以再谈,何必玉石俱焚?王贲先前所言确实欠妥,先生发怒也是应该。”
赵伍闻言,松手放了王贲,左右士卒胆战心惊地跃跃欲上,赵伍瞅了他们一眼,“怎么,还想动手吗?”
王贲揉了揉被按得生疼的右臂,挥手叫他们下去,王离叫了一声父亲,王贲瞪了他一眼,只道“你也下去。”王离愤愤不平,瞪了赵伍一眼走了,赵伍视若不见。
王贲道“既然先生不满意,那先生说个数。”
赵伍哼哼一声“我说了有用吗?还是大将军说,也叫小人看看,大将军能宽仁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