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因在榕树下发文,袁秋华结识了一批自由撰稿人,并涉足自由撰稿行业。这批年长的前辈,一提起自由撰稿的艰难痛苦,写作的身心折磨,全是倒不完的苦水,创作过程中遇到的阻碍,出乎她的想象。
人先得活着,再求活出人样。文学稿不能养活人,就得写社会稿。写社会稿就得了解情况,掌握动态,联络编辑。除了吃苦耐劳,磨练自己的写作基本功与写作技巧外,还需善于分析数据,收集信息,整理资料,找题选项,还需研究报刊、读者的兴味之所在,像社会评论类,时事评论类,专栏头条类,还需了解时事,还需具备基本的法律意识。所有的报刊和广播电视,都首先是政府的喉舌,只有了解当前政局形态,或政府的政策意向,才能写出各种新闻媒体正急缺的文章。这样自主创作文章的类型走向,就有了大致的雏形。不管是向报纸杂志投稿,还是向广播电视投稿,都要先把它们相关的各个栏目研究透了,然后“对口送货”,这样才是有的放矢,不至于没有目的乱放空枪,结果钱没挣到不说,倒先赔了不少的邮资。
自由攥稿人’一词中‘自由’的意思是——不隶属于任何公司,可完全自主文章的投稿去向、自主完成文章的时间等,但没有稳定收入,没有任何福利,没有职工待遇,却仍要凭稿子生活下去。这种自由是外形的自由,并非内在的自由,说白了就是不受上下班签到,出请示回汇报,出稿量的拘束,可必须确保稿子的质量,至少比在职的更胜一筹。没有工作之便,又要胜出,只有下硬功夫将稿子写好。菜鸟没经验,就必须吃得苦。写边稿打杂是苦,通宵熬夜是苦,编辑关系处理不妥也是苦。但成长经验,社会阅历,就隐藏在经历过的事情里,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知道怎样又快又好地成事,神助你下次趋吉避凶,回馈你赚更多钱的机会。春蚕吐丝,破茧成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是成长的阵痛,每代人非得亲身经历过了,才能体会到苦尽甘来的意趣。既然选择了这行,就得纠正心态,逼迫自己懂行内的明规矩和潜规则,接受戴着镣铐跳舞的状况,最后成为一个行家,不仅能赚钱,还会赚钱。每个稳定的编辑,都靠提前交稿、无需修改、替编辑省心来换取。他们大多数都是怀过壮阔梦想的文艺青年,也都想做出好业绩,一拍即合也常见。
在未成名成家之前,一般撰稿人给报纸写稿,稿费异常低,一篇千字文三四十块钱是常事,还十年不变。但社会却日新月异,新花样新标尺层出不停,不论想或不想,人生总是充满无穷变数,事故疾病让人猝不及防,贫穷苦难往往不期而至,你不仅须要经济独立,还需打下物质基础,为家庭积聚财产,给自己和亲人留有一份生存保障。吃过苦头,栽过跟头,写稿炼出了,观念更新了,从报纸转给杂志供稿,杂志分青春,纪实,时尚,市场最大最广。大多数年轻撰稿人都由青春文学杂志入行,小说稿的数量最多,门槛最低。那时的杂志小说,基本上就分爱情,悬疑,幻想三大类。言情界的四大公主,都是依靠在青春文学杂志上发小说,才成名成家。
中年撰稿人则主攻纪实类杂志。例如,会飞的鱼。她父亲是自由撰稿人,母亲是特约记者,在圈内已经混了10多年,单从收入的角度上讲,父母10年前每月能写3篇稿子,每篇稿子6000字,稿酬3000~6000不等(稿酬千字千元),专投知音、家庭,婚姻与家庭,今古传奇,传奇故事,等国内知名杂志(每年投到一定篇数可以出国旅游),不到五年就在省城买了两套房子。她从大学起就写,用各种笔名给出版社写各类书,刚开始是赚学费,什么育儿教子,八卦风水,女性励志都写过,30一千字,主要是提炼资料,综述观念,不费神不动脑,很容易写,几乎不用改,一个月一本书,字数十几万,刚够在北京养活自己。毕业后在广告公司做文案,就是写些产品介绍,品牌策划故事之类,作文样的客户定制,但工作量太大经常加班,干了两个月离职了。跳到一家专业图书公司,涨到六十一千字,要求高不止一点点,写作周期也长了,无数次修改,但是好歹她敢署真姓实名了。如今做自由文案策划,主要给美食,旅游,美容,时装类杂志写稿,已两年了,固定每天需要1-2篇,每篇1-2千字,月预算2500-4000元。
写时尚杂志的专栏,轻轻松松自自由由就赶上个小白领了?业余作者,切莫惊喜。人家在杂志圈混了十几年,是特约记者,或特约通讯员,相当于职业写手,有人脉,还有水准,你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岂能比?纪实类以神刊《知音》为代表,每篇也就几千字,差的八九千块钱一篇,一般水准的都在一万元一篇以上。纪实类,女性类,故事类,文摘类,每个刊物都有自己的定位和风格,不同类型的编辑,审美偏向也存在差别,你需要时间去适应不同的刊物,写出那群读者爱看的东西。就算你写你投,在同等水平上,杂志未必会采用,人家写了十几年,不是名人也是熟人,没有关系也有圈子,编辑为什么要选陌生稿呢?退一步说,就算采用了,给你也是最低标准。这类杂志,稿费基本上在千字60-80之间,垃圾刊千字三四十的也有,名刊要高些,但是一般也不可能超过千字200。以6000字一篇的短篇小说算,一篇文章能拿到300-1200不等。
况且你想水平上超越,但好的作品需要时间磨砺,从构思到写作到修改,即使是千把字的文章,如果想要做到精品,都是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反对一稿多投的报刊,还得特别注明为独家专奉稿,纪实的稿件,还需配一些图片,同时还要签字盖章保证真实性,因为原则上都要求文责自负。海明威说过,“规律生活和良好经济是写作的保证”。每一篇文章都要你呕心沥血自己写,没人能帮你,烟酒都得小心,睡眠尤其留神。刚起步时,身体和精神都随时准备着继续写,没法贪懒耍滑,必须锻炼飞快写作的速度,以及随时写作的能力。自由撰稿人,没有世人概念里的单位、保障等,要出国旅游,还得交几万保证。这不是承认和尊重啊!甭说跟出入写字楼、咖啡厅的都市白比年薪,就是工厂的普工,他们付出体力劳动所拿到的月酬,也比许多自由撰稿人的总收入要高。
碰了壁仍不死心,你还得从旧杂志转向新杂志,目光投向上一代不熟悉的新兴行业,网络,美容,时装,保险,养身类的时尚杂志。大多数报刊为了紧跟时代潮流步伐,也相继开设了一些时尚栏目——如网络、都市另类、服饰、休闲、娱乐,养身保健与心理调节等。写这类应时应景的“速朽”稿件,有时根本就和文学不沾边,但它们却是报刊新宠,用它们捞外快,也是一种途径。比如会飞的鱼,转行做旅行撰稿人,就是明智之举。这种类型的撰稿是图片+文字,一期图文并茂的文章,再怎么着也会有两千左右,游记类型的文章不费脑好写。旅游撰稿人收入更多元化,还能接受旅行体验、旅行周边产品、户外品牌等合作邀约。在旅途中打广告、引流量销售旅游产品都可以是收入的组成部分。
十几年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坚持到底就成行业精英。许多自由撰稿人做久了,积聚了人脉,就开始做编辑;许多自由撰稿人做久了,拉拢了些人,就开始筹建工作室,办杂志,或搞编剧;有稳定的约稿编辑,许多自由撰稿人就开始找枪手,自己坐收其成。每个行业,精英仍是少数,大多数仍在垫底。有人关门,有人开业,每一行都是进出频繁,吸新收故,有退有留。留下来的则给精英打工,一边写生活散文,随笔小品文,短篇小说,同时什么活都接,写时评,影评,书评,人物写真、新闻扫描,后期采访,为企业写宣传稿,为名人代笔写传记等,或者甘当无名小卒——给名编剧名作家做幕后枪手。文学圈内混得普遍不行,但收入随着水平涨,比普通上班族高,且心灵自由,这一行几乎没有同事关系和上下级关系的困扰,只要你稿子好,你就能赚钱,所以努力挣钱,专心做自己的事业,因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毕竟还有人给你付钱,多好啊!
网站的出现,网文的兴旺,众多的写手,为自由撰稿行提供着后备军。他们对新人的作品,热情评论,留下联系方式,无非是想新人给他们打工。袁秋华有份正式工作,是某日报社的校对员,因为要承担自己和小李子的生活费用,她也接过他们的活,给地下出版社写不署真名的书,给影视明日之星代笔写发言稿,给名编剧,或他们当枪手,甚至把一本长篇小说卖给他们等。生活救急嘛,哪怕酬劳不对等,只要你点头认宰,也是事后无悔。
那个时候,因在榕树下发文,她还结识了一批爱好文学的年轻网友,彼此热爱写作,年轻有潜力,单纯又认真,纯粹只为写文章而交流。他们大学毕业,刚踏入社会没几年,正青春,活力和精力旺盛,在网站写文倾诉情感,表达思想,以获得认可、互动、提高为主,也想融入时尚的潮流中,分一杯羹。这类文学作者,与网文草根写手完全不同。他们有良好的教育和文化基础,虽非科班出身,却也曾出过书,或发表过大量作品,也曾接受过系统的培训,既不缺乏必要的理论指导,也不缺乏创作经验,算是文学后起之秀,只缺乏展示才华的机会。他们也曾在报社,杂志社,文艺单位做过合同工,或当过临时工。
传统媒体由事业单位转为企业后,要靠版面赚钱养活自己,纯粹靠文艺本身已难生存,不搞些文艺之外的生财之道,未必坐卧等死?那发稿时,就收点版面费吧。换句话说,即是一手交钱,一手发稿,不交钱便撤稿。文艺界即变名利场,再加上文艺界原有圈子风和势利风,媒体就此沦为富裕阶层改变形象的工具,私企老板,外企老板,娱乐明星,名人名流,官商权贵的传记,访谈,回忆录,连篇累牍,整版推出,或系列化的专版报道。新闻版这样搞,文艺版也这样搞。杂志的专栏,报纸的文艺副刊,便充斥着权力稿,权威稿,新贵稿,经济稿,金钱稿,交换稿,关系稿,软广告,越来越与文学无关,越来越与业余作者无缘。
媒体从肥肉衙门变成清水衙门,有关系的便调走了,受不了的便不干了,腾出来的空位,他们就被补充进来。做媒体无非是三件事:写稿,发行,拉广告。发稿也是三级制:编辑,主任编辑,总编辑。三件事,他们都分派有硬指标,连续三个月没完成任务,自觉走人。这三项指标,拉广告最重要,发行次之,写稿末尾。他们在陌生的异乡,既没有宗族势力,也没有亲戚朋友圈,跟官商界,名人场,娱乐圈,都搭不上任何关系,他们来自底层,又不善交际,唯一可倚靠的只有手中秃笔。他们文学水平不俗,写稿不在话下,发行是勉为其难,更搞不定拉广告,结局都是走人。
97年,袁秋华曾经在县报社做过临时编辑。那时她和小李子闹矛盾,回县城小住。这份工作,她没有自己去应聘,是主编找上门央求她来帮忙。报社有位广告业务员老王,不仅练出了钢嘴铁牙,黑白两道都混个烂熟,呼风唤雨没有摆不平的事,同事都称他“二老板”。老王和官一把,商首富称兄道弟,经常一起吃喝玩乐。平日喜欢评论官场干部好坏,事件优劣,政绩真假。干部怕他在官一把面前讲自己的坏话,或写批评稿,反倒巴结他,主动买版面,自觉做广告。大小老板见他活动能力超群,也是讨好不已。他一年可完成广告任务50万,按5%比例拿提成,光广告收入就有10万,还不算其它明面收入,暗地收入。正式编辑记者的明收入也不过二万。老王春风得意,不仅文章不屑,连人也鄙夷了,言来语去含着讥讽:读书多有么用?会捞钱才是真有本事。能写文章咋的?报社离了我就玩不转!高级编辑,高级记者走几个,照样出版面。
穷的穷,富的富,互相看不起,麻烦就来了。老王大字不识几个的无业流民,报社录用是看中他的广告能力,定下是广告业务员。创收第一的环境里,为了他拉广告时名正言顺,便给个编辑名头,还带职务,主任编辑。不发工作证,也不评职称,只是印在名片上唬外人而已,在内他仍是广告业务员。过去老王拉来广告,社里安排编辑帮他写文稿,发稿时把他的姓名署在前面,算是其同完成。老王现在出口伤人,编辑便不帮他写稿了。老王采访不行,编稿不行,写文章更不行,社论评论专论则碰都不敢碰。若不是姓氏笔画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估计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签。老王抓耳挠腮,想破脑壳,一个字都没写,他没法了,就找主编。主编做手下文人的工作,做不通,就来动员袁秋华去顶事。
袁秋华反正闲着无聊,便去了,给老王一个人当代笔。写通稿不难,老王却不好合作。对稿子的事,他从不说什么,字他都认不全,意思都看不懂,岂能讲清写稿“五要素”?但他有个臭毛病,嘴巴闲不住,整天说三道四,逮谁逮谁,仿佛老子天下第一。一日,他趴在办公桌上,对伏案写稿的袁秋华说:二十六岁被男人甩了,真可怜哦。你俩睡了没?
袁秋华瞪他一眼,没吭声。
他又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要不是你这人讨厌,怎么会被甩。
袁秋华拿了纸笔,到隔壁去写,边说边吟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还是追过来说:二十六岁,还嫁不出去。你八成有病,要不怎么没男人要?不会是痛经吧,影响怀孩啊!后天的还能治,先天的可没辙咧,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袁秋华气得咬牙切齿,真想砸碎他脑壳。
隔壁是编辑部,大办公室,格成方块状,坐了十几个同事。袁秋华把稿子递给主任审查。主任查了,她再送给总编审批。袁秋华写的文稿,一次过,大家七嘴八舌赞扬她。
老王吧唧嘴,又感叹:没想到你文彩还行,可怎么长这么丑啊!哎哟,老天爷啊,第一次见面,吓我死了!
主任从格子间探出头来,大声说:我就奇了怪了。你吃个鸡蛋,还要求母鸡速变狐狸精,瓜子脸,柳叶眉,唇红齿白,尾巴就是大长腿?
年轻编辑打趣道:老王呀,你就不怕白骨精,巧笑勾魂,美目*,眨眼间将你变成木乃伊?
袁秋华朗声背诵: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总编张口也背: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主任接力背: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老王摸不着头脑:阴阳,八卦?你们会罗盘看风水么?会抽签算命?
总编说:八婆,你不懂八卦,但你会八卦呀,所有人都怕你这张嘴,是不是?
袁秋华跳背《易经》名句: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生四象,四象生五行,五行生六合,六合生七星,七星生八卦,八卦生九宫,一切归十方。
主编推门进来,朝大家点头,示意继续,不要停止。他微笑着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袁秋华继续背《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其争。
老王说:写作有什么用。你们出得了书吗?挣得了钱吗?卖得版权吗?
总编兴致勃勃,干脆从小套间的总编室走出来,在编辑部踱步,他反背着手,迈着方步,摇头晃脑地吟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主任起立,站在格子间的原地,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王说:醒醒吧,不要浪费生命。研究这种的破烂,还不如去散步,或睡觉。
袁秋华背: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老王说:欺负我大老粗,你们啥意思嘛?翻译一下咧!
主编说:知道自己无知,最好,无知却自以为知道,有病。只有把病当成病来看,才会不病。圣人不病,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是病,所以不病。懂否?老王同志!
老王不爽了,嚷嚷起来:女孩子,学什么不好?非得钻牛角尖,读死书,背古文,有什么用?你找到得工作吗?你找得到老公吗?你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了吗?
袁秋华以背代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总编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年轻编辑背: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老王张口想说什么。这种文化知识比赛,老王除了听,没有说的资格,连插科打荤,逗趣耍俏都不会。主编知道他张口准没好话,只会扫大家的兴,伸手把老王拨到一边,伏耳道:老王呀,你要么闭嘴,要么离开。你想上去打擂台?无非两个结果,不是被炮轰,就是拆台。世界这么大,你拆得了这里的台,拆不完别处的台,对不对?再说呐,这里的台,被你拆了,大伙换个地方,照样搭台,或上台。可老王你呢?能去哪啊?未必回头做流浪汉?所以哎,请你给我个面子,不要拆我的台,好不好?
主任背: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袁焕轩推门进来,接着背诵: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大家纷纷迎上去,和他打招呼,口里叫着“袁老师,快请坐”。总编握着他的手:请你千遍都不来,今日怎么有空?
袁焕轩说:我从楼下经过,听到朗朗读书声,就奇怪,这里什么时候改成私塾了?就上来瞧瞧喽。一个个返老还童,你们太有意思哪!
老王见大家暂定,忍不住开腔了:哈哈,大学毕业月薪一千。哈哈,农民去工地,一个月搬砖都有二千!
袁焕轩问主编:他是何方神圣?哪路人马?
主编道:我们叫他“老王”,是“王一把”的族人。在我这做广告业务员。
年轻编辑低声嘀咕:除了狗仗主势,其他狗屁不通,只会狐假虎威拉广告,还须要专门配个代笔。
袁焕轩“哼”一声,扫一眼袁秋华:你就干这活?浪费时间!同样是隐姓埋名,你还不如给名人代笔写传记,或给老干部代笔写回忆录呢。
袁秋华说:咱是无名小卒,混口饭吃呗,啥活都接。您老要是有活介绍给我,我同样给你回扣。
主编说:袁兄哦,莫要和小孩子致气!我请她来帮忙,只是暂时顶班。我向你保证,等我招到人,立马放她回家!
袁焕轩说:怎么我一来,你们就不背了?对不起各位,扰了雅兴么?我起个头,大家捧场啊!听好啦,来一长段。
他说完,则背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大家众星捧月般围在袁焕轩身边。他背完,大家热烈鼓掌,却没人接龙。他四顾,静默一会,指着袁秋华说:他们都怕羞,扭扭捏捏,你来吧!
袁秋华说:老师发了话,那学生献丑了!
她背卓文君的〈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总编背: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袁焕轩背: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主任背:故君子戒慎,不失色于人。国君抚式,大夫下之。大夫抚式,士下之。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 不在君侧。
老王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句话,我常他们挂嘴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搞懂。要不袁老师解释一下?
年轻编辑说:平民不读书,没文化,所以不懂礼数。士大夫因为学而优则仕,做了官,所以犯罪不会受到刑罚。
主任说:这种说法不对,全文意思应为,庶人犯罪,没有资格受礼遇,大夫犯罪,拥有特权不受酷刑”。
袁秋华说:不全对。应该是,大礼不下庶人,肉刑不上大夫。通俗的理解是,庶民因为忙于干活,养活贵族,不可能完全学会礼仪,也就不必用繁琐的礼数,按进退揖让的礼仪规范去苛责他们。士大夫因为学习经史典籍,更注重名誉和尊严等,士可杀不可辱,所以受罚不予精神的羞辱。因此,司马迁受宫刑,就是奇耻大辱了。
主编背: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袁秋华说:后有人续了三句,失礼而后刑,失刑而后兵,失兵而后乱。
袁焕轩说:礼和法,从国君到庶民,都有规定,都要遵从。刑不上大夫,并非大夫犯罪不会受到惩罚,只是大夫犯罪会有个体面的死法。丢命事小,丢脸事大嘛!
主编说:所谓受礼遇,就是同罪不同罚,因为贵族与平民不同籍不同宗,不能同等对待。庶民行刑,当众斩首。大夫伏法,君王赐鸩、赐剑、赐绫、赐绳,就是为了保全他们的“脸面”和“尊卑”。
袁焕轩说:未判刑的罪犯,在监押期间,一般都要戴械具。在戴械具的问题上,同样是贵贱等级不同,待遇也迥然有别。平民犯罪,重最两手两脚都戴刑具。中罪,手足也都要戴刑具,下罪为轻罪,仅戴手械。贵族犯罪,则只戴手或足上的一种械具。
主编说:许多人认为《道德经》是写给弱者的哲学慰藉,也有很多人认为,这是老子写给掌权者、君王和政治家的一部经典。有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在我看来,四分之一部《道德经》就可以治天下。
袁焕轩说:印象最深的一句话,“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不管多大的风都不可能一直刮下去,不管多猛的雨也终有停止的时候。随后接着一句反问:“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刮风下雨是谁做的呢?天地。天地都不能长久,何况人呢?
袁秋华见父亲来探班,心里高兴,脸上容光焕发,眼里波光流转。袁秋华不想沾父亲的光,袁焕轩又怕牵累女儿,父女俩有约定,公共场合不以父女相称,若必须交谈,袁秋华叫他“袁老师”即可。袁焕轩以文才出名,在小城的政坛和文坛都是公认的“第一笔杆子”,后生小辈不管有没有拜师学文,都叫他老师。他要是多一个女学生,也不引人注意。从小到大,袁秋华一直叫他老师,别人也没怀疑,除了至亲密友,知道他俩是父女的人,少之又少。
俗话说,看人看眼神,听戏听锣鼓。老王看看袁秋华,又看看袁焕轩,看俩人的神情,分明是熟悉的,心里便琢磨,为什么要装着不认识呢?其中必有蹊跷!他把袁秋华拉到一边,悄声问:我一直纳闷,你为什么不嫁人?快说,你是不是袁老师包养的二奶?
袁秋华反问:你说呢?
老王说:我看你是,肯定是。我阅人无数,错不了。
袁秋华说:若不是呢?要不然,我们打个赌,输了,无条件替对方做件事,咋样?
老王说:咦,你承认了。那我当众宣布啊!
袁秋华说:有人笑贫不笑娼,*也给立牌坊;管她品质臭与香,只要有奶便是娘。有人笑诚不笑奸,不奸咋赚昧心钱;良心道德价几何,坑朦拐骗利翻番。有人笑廉不笑贪,有钱不捞白当官;权钱交易致富快,哪怕世人骂祖先。有人笑勇不笑怯,遇事各扫门前雪;袖手旁观最安全,见义勇为白流血。有人笑善不笑恶,为人善良受气多;作恶得势有人怕,行善吃亏向谁说?有人笑智不笑愚,有才无钱白受屈;明辨事理易生气,糊里糊涂常知足。
老王说:啥?你返悔了!
袁焕轩说:你妈做一桌菜,叫你回家吃饭。
袁秋华说:你认识我妈?
老王说:你不是他的小情人,你妈才是他的老姘妇,难道是我搞错了?
主编拍手叫苦:哎呀喂,什么乱七八糟?老王啊,你脑壳都装些啥玩意?我这,可没你曝光的料!你要胡嚼乱绉,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大伙集体辞职。
老王说:文人就喜欢搞破鞋,未必你早晓得了?
主编说:我和老袁三十年前就认识,他结婚,我当伴郎,他得千金,我当干爹。干闺女,我没说错吧?
袁秋华说:干爹爹,你没说错。搞歪门邪道的人,只想着男盗女娼的事。
老王说:你不是私生女?你爸和你妈是合法夫妻,你咋叫他袁老师?
袁焕轩说:避嫌啊!哪能学你逢人就说,“县第一把手是我哥们”。
大家哄堂大笑。
此事不久,先是一个女人挺着孕肚来逼老王娶她,接着又来了一个孕妇逼老王跟她结婚,随后还来了一个手抱婴孩的女人,哭喊打闹,嚷嚷着要老王给“娘和崽”名份。三个女人跟老王死缠烂打,哭啼啼,乱哄哄,喊喳喳,闹翻了天。老王烦得连广告都不拉了,连工资都不要了,溜之乎也。谁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袁秋华便离开报社,回家闲住。直到小李子追过来找她和解,然后俩人一起去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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