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泗坞堡因为裴寂宣读陈氏兄弟的罪状而人心散乱,陈剑是知兵的,虽然没打过什么大仗,几百人的小战斗也曾历经过数回,他当即就悲哀地意识道:恐怕坞堡难以再守了……倘若自己继续顽抗下去,等到官军破堡,到时候难免玉石俱焚,跟哥哥落得个同样的下场;那么就此逃跑呢?想想数代传承的家业一朝尽覆,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只能到处流浪,在乱世中艰难挣扎,那恐怕比战死还要悲惨吧?!该怎么办才好哪?陈剑确实是“壮士”,有断腕的勇气,尤其当时形势不容他仔细考虑,于是被迫下定决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又不是他司马家独有的,如今不还有个胡汉国呢嘛?我不如前去投靠汉国,求得援军杀将回来,到时候吞了我的产业,必要汝等百倍偿还!这时候什么圣人之教、晋戎之别,全都抛到脑后去了,第一重要的是我的性命,第二重要的是我陈家的祖业,其它都是浮云。再者说了,晋人破我家,杀我兄——若不是你们苦苦相逼,我能一时昏了头放那一箭吗?我哥就是你们杀的——此仇不共戴天,我又岂能再做晋人?!于是带着数名亲信,还有怀孕的陈氏小妾,他就落跑了,一路向北,欲去投靠平阳。结果天才放亮,就发现有一支军队涉渡泗水,远远地瞧见旗号——啊呀,敢情裴寂的话倒不是句句虚言,还真是有胡军杀来了呀!他命亲信保护着冯氏先躲藏起来,自己则壮着胆子,前去与哨探的胡骑招呼,说是愿为向导。胡骑二话不说,在马背上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得陈剑痛彻心肺,倒地翻滚,随即就被绳捆索绑起来,押解到支屈六的面前。陈剑跪在马前磕头,支屈六问他姓名、来历,陈剑不禁嚎啕痛哭,说:“小人本是淮泗坞堡之主,被晋人袭破我坞,杀我兄嫂,夺占我的产业,故此前来相投,请将军为小人复仇啊!”支屈六闻言先是一愕,随即苦笑道:“裴先生果能料敌先机吗?竟然先夺了淮泗坞堡。”心说既然如此,我还是赶紧撤退吧,但不合多问了一句:“淮阴有多少兵马?”陈剑禀报说:“原有兵卒三千,战马百匹,今为祖太守率主力西向彭城,唯余不足千人耳。”支屈六微微点头,心说原来如此,敢情晋军主力不在淮阴,裴先生身边只有不到一千人,所以他才要抢先攻破淮泗坞堡,大概想坚壁清野,阻遏我继续南下之势……啊呀,这跟诸葛亮在西城何其相似啊?我虽不是司马懿,能不能趁此机会直袭县城,打裴先生一个冷不防呢?反正军中尚有六七日之粮,不怕在此地再多耽搁个一两天的。于是俯下身去问陈剑:“淮泗地理,汝可熟悉么?”陈剑回答说:“小人生于此处,一丘一壑,乃至一草一木,都在小人胸中,故此才敢来求为向导。”随即低头朝自己胸前一瞥:“小人绘有淮泗乡中的地图,情愿献与将军。”支屈六一使眼色,便有胡卒过来搜检陈剑,果然翻出来一卷纸,双手呈递给支屈六。支屈六展开来瞧了几眼,嗯,不错,这地图画得貌似挺详细啊。于是翻身下马,把地图摆在陈剑面前的土地上,自己则蹲在陈剑对面,用马鞭指着图侧的几个字,问他:“这是何处?”“是淮阴县城。”“如此说来,这一条是淮水,这一条是泗水喽?”“诚如将军所言。”“那么此处,当为汝家坞堡,如今情势若何?”陈剑止不住又再坠下泪来:“恐怕已为晋军烧掠一空了。”支屈六心说怪不得,我说天亮的时候,怎么远远地望见火光冲天呢……如此说来,晋军去尚未远!精神不禁就是一振,随即仔细审视地图,观察从淮泗坞堡直通淮阴县城的道路——“这里又是何地啊?”陈剑朝马鞕所指的位置一望,当即回答说:“此处名叫蒋集岗,乃往通县城的必经之路。将军果然天纵英才,一见便知此处是用兵的上佳所在……”支屈六一撇嘴:“虽便用兵,但是便于晋人用兵,却不便于我军。”随即貌似在自言自语:“倘若裴先生布阵于此,以遏我势,地势险狭,不便战马驰骋,恐怕难以攻克……”陈剑急忙插嘴道:“小人识得一条小路,可绕至蒋集岗侧翼,若将军使小人为向导,必能大破晋师!”支屈六闻言,双眼登时就亮了。——————————从淮阴县城向西南方向,直线距离仅仅五里外,就是淮、泗二水的交汇处,向西是淮泗乡,向南是蒋集乡,蒋集岗就在蒋集乡内,距离淮河南岸大约三里左右的路程,裴该纵马缓驰,不到两刻钟便赶到了。“厉风”、“劫火”二营早就在蒋集岗布下了阵势,听说裴该到来,刘夜堂、甄随与几名队主急忙迎上来行礼。裴该下了马,问刘夜堂:“胡贼距离多远?可有渡淮之意?”刘夜堂回答道:“适才哨探来报,敌骑已入淮泗坞堡,或许想要搜掠物资、粮秣……”旁边甄随一撇嘴,插话说:“老……我将那鸟坞堡一把火烧了,彼等还能翻捡出什么来?”淮泗坞堡规模颇大,常居民众在五百户左右,各家都有一定的浮财和存粮,仅仅靠着一千县卒花费一晚上的时间,肯定是搜掠不干净的。但甄随纵火烧坞后,即便有漏网的财货,也肯定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了,还怎么可能轻易就被刨出来?刘夜堂横了甄随一眼,然后继续向裴该禀报:“……也或许只是朝食。倘若敌骑果有掩袭县城之意,则必在午前渡淮,约午、未之间抵达蒋集岗。”裴该点一点头,随即又问:“我军如今不过八百之众,据传胡骑在两千上下,卿可有胜算么?”刘夜堂笑一笑:“祖太守临行前,曾请使君一旦遇敌,当先至蒋集岗列阵,以挫其锋芒,正是看中了此处的地利之便……”以甄随为首,如今军中都习惯称呼裴该为“都督”,但刘夜堂终究与他们不同,是挂着正经的一州守从事头衔的,所以背后叫“都督”,当面仍称裴该为“使君”。他随即伸手一指:“使君请看——”作为淮泗、蒋集二乡分界的淮水段,有将近五十里长,春日里多处流缓且浅,骑马可以涉渡,淮阴方面只在淮泗乡最东侧建造了一座沿岸燧堡,所以是很难封锁得住的。而且这段淮水的宽度往往只有六七十步,弓箭手可以轻松地从北岸射至南岸,因此也不可能靠几条小小的巡船游弋,便阻止胡骑南渡。正是基于以上这些理由,祖逖才建议布兵蒋集岗,而不是凭水列阵。从淮水南岸到蒋集岗,大概三里路程,都是坦途,想在这一区域以步对骑,那是自寻死路。但是到了蒋集岗就不同了,一侧是高阜,一侧是密林,道路从中曲折穿过,并不便于骑兵的纵横驰骋。据刘夜堂所说,他将以长矛兵加拒马结阵防守,弓箭兵在后策应,因为地形狭窄,敌军同时最多只能百余骑冲阵,是绝对可以抵挡得住的。倘若对方过于鲁莽,而己方也撞上大运,说不定还可能收获极大的杀伤。“胡人但熟骑射,只要限制了彼等的速度,不难破也——且骑弓不能及远,亦不如我方的步弓。至于羯贼,倒是也能步战,但只要进退得法,亦难破我前阵。我所惧者,唯鲜卑长槊骑兵耳……”裴该瞥了刘夜堂一眼,心说你还真是什么民族全都打过交道吗?当下抬起竹杖来朝南方一指:“若彼等绕路袭我之后,奈何?”刘夜堂笑道:“使君但放宽心,此亦不必虑……”蒋集岗南面直接破釜塘,即便有高明的向导指引,骑兵从湖泊、沼泽之间曲折穿行过来,想要兜抄蒋集岗的后路,也得先走上将近百里的路程——那就起码得走一整天啦。刘夜堂说我早就安排下人潜伏在破釜塘一带,不管敌方是全军绕路而行,还是分兵兜抄,咱们都能够提前得到讯息。到时候大不了放弃蒋集岗阵地,退守淮阴县城罢了,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大军行动,一天究竟可以走多远呢?一般人常速行进,大概是每小时五到六公里的样子,以白昼八个小时来计算,就能走四十五公里左右,放在晋代大概是一百里。然而大军列队而行,必须保持一定的阵形,还要拖带大批辎重物资,速度就必须要打上大大的折扣。再者说了,你总还得留出休息、吃饭、便溺和扎营的时间来啊——军队随时都可能遭受袭击,士兵必须保持一定的体力,不可能长走不歇,否则一旦遇警,大家伙儿腿都软了,冲都冲不动了,那不是必败无疑吗?拿破仑时代的法军是欧洲著名的擅长快速行军的部队,一般行军速度大概是日行二十公里,但必须考虑到那年月重武器比较多,一定程度上拖慢了行军的速度——法军可是以擅使大炮而闻名的。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很少有带着大量攻城器械行军的,一般都是杀至城下,再临时伐木打造,所以行军速度可以相对快一点儿,一天撑死也不过走上三十公里,也就相当于六七十晋里而已。当然啦,若碰上辎重过多,或者组织力低下,要么象王衍那样乘辇行军,还走走歇歇的军队,一天能走三十晋里都顶天了。因此还必须考虑道路状况,以及将领的统驭能力。曹魏名将夏侯渊专擅长途奔袭,当时军中有歌谣说:“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也就是说日行在一百五十里以上——即便有夸张,有水分,所部在关西大平原上,应该也勉强能够达到日行百里的速度。只是这路将领及其统驭的军队,历朝历代都凤毛麟角,否则夏侯妙才也不会独享大名了。倘若是纯骑兵的部队,甚至一人二马甚至多马,可以换乘,行军速度当然会相对快一些,但一般也很难达到日行百里。这是因为战马其实比士卒更为娇贵,即便保持缓驰状态,也不可能持久,否则必然掉膘,那等到临阵的时候,就难以发挥出威力来了。故此刘夜堂才预判,倘若胡军绕路而行,今日之内,肯定是到不了蒋集岗南面的,大不了我军趁夜而遁,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敌人咬住尾巴的。再者说了,破釜塘周边土地松软,沼泽连片,骑兵走起来只有比步兵更慢,恐怕他们再加明日一整个白天,都未必能够赶得到。这也是支屈六率领骑兵部队追赶一群老百姓,连追那么多天都仅仅在尾巴上啃着了几口的缘由所在——不管怎么说,徐州也属敌境,他是不敢放胆疾驰的。他又不是曹操在长坂,“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肯定也有所夸张),那是急着要拿下刘备,可以不计损耗,就这样诸葛亮还说“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呢。“且敌远来,粮必不多,既毁淮泗坞堡,使其无所接济,则若绕路,恐至县城之下,粮已将尽,不难破也。”马上骑了人,还能再扛多少粮食?你若是带着辎重车,那行军速度就跟普通步兵军团无差了吧。终究这年月一人三马,闭眼睡觉的时候还能跑路,喝点儿马奶就能维持体力的蒙古怯薛那种妖孽军队还没有诞生,况且,你把蒙古人放到阡陌纵横的中原腹地来再瞧,受到地形的影响,他照样跑不了那么快啊。刘夜堂解释得很详细,裴该越听就越是放心,当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既如此,我便观卿破贼了。”他说我是不擅长临阵指挥的,既然祖士稚向我推荐了你,那我便将指挥之责全都交付到你的肩膀上,绝不掣肘,你可以放胆施为。刘夜堂躬身致谢,随即便说:“请使君暂居阵后,看我大挫敌势。”裴该笑一笑:“我虽不将兵,却不可退至阵后——一州之主,倘若怯懦,则士卒安有战意啊?”如今已经不需要再扮演纨绔了,而且正好相反,裴该即便还不是一名合格的统帅,也必须在士兵面前表现自己大无畏的勇气出来。他伸手一指长矛阵列的后方:“即将我之大纛、伞盖立于此处,我不退,军亦不退,前阵若有退至我身后者,军法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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