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字世儒,时任镇东将军典兵参军,王导一直对这位堂兄弟爱护有加,所以他才脱略形迹,熟门熟路的不告而入——实话说很不礼貌。王导之所以爱护王彬,主要在于王彬生得好,其母夏侯氏乃是司马睿嫡亲的姨母,他和司马睿是正牌的姨表兄弟。所以王彬两个哥哥,王旷字世弘(王羲之之父)首建南渡之议,要不是莫名其妙死在江北了,估计会比王导更受司马睿的信重;王廙字世将,在琅琊王氏留居建康的诸兄弟中,名位仅次于王导,时任冠军将军、丞相军谘祭酒,实际掌控禁军。王彬无论能力还是目前的品级,虽然比他俩哥哥还有一段距离,但终究血缘相同啊,王茂弘又岂敢不青眼相看?因此王导和庾亮借口下棋,正在室内密谈呢,王彬也不打招呼,直接就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了,庾亮面有不怿之色,王导倒是并不以为忤——而且挺感激王彬打破了室内沉郁的氛围,使得自己不必要对庾亮适才所言,再做任何的表态了。于是他笑着瞟一眼王彬捏着的拳头,摇头道:“我本无猜枚之能,世儒不必打哑谜——请摊开手吧。”王彬“哈哈”一乐,就把拳头给松开了,“啪嗒”一声,一块金属薄片掉落到棋盘之上——圆形方孔,原来是枚铜钱。庾亮一撇嘴:“钱嘛,何得为异?”王彬伸出右手食指来,在铜钱上轻轻一按:“元规,此钱与卿曩日所见,不尽相同啊。”庾亮心说钱还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说是某朝的什么罕见种类?我又不研究古钱币,你跟我说了我也理解不了啊。王导却笑一笑:“我知之矣,这必定是——吉钱!”王彬瞪大了眼睛:“阿兄如何得知?”庾亮则疑惑地问道:“何谓吉钱?”王彬用力一按,黏住了那枚铜钱,随即手指一旋,将钱翻面,对庾亮道:“元规请看,此钱正面仍为‘五铢’二字,但背面却有一个‘士’字,与其下的穿孔相连,不正是一个‘吉’字么?故谓‘吉钱’。”庾亮点点头,随即问道:“哪朝所铸?”“正是本朝,”王导笑着解释,“此裴约取徐州之铜所铸,前数日也送了我十缗为念……”王彬撇撇嘴:“原来阿兄也得着了,怪不得能够猜到。”这种所谓的“吉钱”,确实是裴该新铸的,不过不算他自出机杼。在原本的历史上,北魏孝武帝——当然啦,这会儿元修连液体都还不是呢——曾铸背土字钱,因为土字和下面的穿孔相连,形状若“吉”,所以当时被称为“吉钱”,人人佩戴,以为吉祥。裴该提前把“吉钱”给搞出来了——不过不铸“土”了,直接铸“士”,显得更“吉”——乃是为了方便自己这种私铸钱可以风行天下。至于被别人发现是自己私铸的,那又如何?这事儿本不归建康政权管,而长安政权远隔千山万水,又哪儿能够管得到自己呢?不过首批铸出来的“吉钱”,他大多都用来送礼了,其中王敦是三百缗,王廙、王彬之流二百缗到一百缗不等。这一来是为了跟南渡各族尤其是琅琊王氏搞好关系。裴该深知自己右手的刀子尚且不够锋利,左手却已经捏着枚小桃子了,必然会遭人眼馋,受人觊觎,所以想靠着送礼来表明自己不外于建康政权的态度,暂且麻痹对方。二则是为了让他们帮忙自己宣传和流通——你光送个三缗、五缗的,人或许锁柜子里当纪念品,若给了数十甚至数百,那肯定会拿出去使啊——高官显宦、豪门大户皆用“吉钱”,普通人家自会跟风,起码货币的信用不会那么快就破产吧。至于仅仅送了王导十缗,庾亮则一缗也没有,还真不是裴该对这二位有意见。主要这二位都是江东执政,又素以清廉自守为标榜,你送人一大笔钱,贿赂之意未免太过明显了,说不定对方不喜反怒。给王导十缗,那就是个钱样子,算是我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跟你那儿报备一下。作为报备,只有司马睿、王导二人有此资格,庾亮则还轮不上。且说听了王导的话,王彬挺高兴:我得裴约赠礼,是阿兄的整整十倍——谁叫你成天提倡俭朴的,裴约肯定是怕送多了反而会碰钉子。至于庾亮,他倒并没有生出什么忌妒心或者恼恨意来——倘若他知道王彬得了一百缗钱,估计就不会那么淡定了。要知道当时江东谷价虽然腾贵,也不过三百钱一斛(石)而已,象王彬这种千石之吏,月薪折钱也不过九千钱,也就是九缗,这一送就将近一整年的俸禄额,实在是一笔巨款啦。不过庾亮从另外一个方向考虑问题:“铸钱乃国家之事,裴约安得擅铸?如此肆行妄为,王公当上奏大王,行责罚才是!”王彬忙道:“本朝从未铸钱,也无禁铸之令,且若裴约违律,也当由长安责罚,我等岂可越俎代庖?”随即笑道:“昔日约北渡,公等止与少许钱粮,则彼赤手空拳,也只能出此下策了吧——我若穷疯了,说不定也去占个铜矿铸钱呢,哈哈哈哈~~”庾亮双眉紧锁,不去理会王彬,却对王导说:“王公,铸钱从来暴利,裴约得此助,恐将势力大涨,纵横青徐之间,难以复制,王公当早做筹谋——要不要召他回建康来?”王导不及回答,王彬先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把棋局一抹,黑棋归一堆,白棋归一堆,对庾亮说:“如今大祸将起于萧墙之内,江北之事,哪里还顾得上啊。元规不要忘了,约也是北人……”说着话指一指白子堆。“北人又如何?”庾亮一撇嘴,冷冷地答道,“我等为了稳定江东局势,夙夜不寐,身体日虚,如王公未及四旬而白发已生;裴约不肯与我戮力同心,却跑去江北自在纵横,我恐彼心,非同我心,而且其志亦不在小——当初便不该允他过江!”王彬争辩道:“昔日不肯援引裴约入幕,而仅仅与其东海王傅做——欲彼同心,公等先须将赤心相向吧。”王导摆摆手,阻止二人继续争论下去,随即缓缓地说道:“约之志,固不在小,要看是否能为我……大王所用。彼在江东,不能为大王用,放诸江北,或可为建康屏障,使我可以全力平定荆、湘二州的叛乱。此前长安宣旨,他不肯受,而先上奏大王,则其心与我心虽然不尽相同,亦不远矣——元规不当妄加疑忌。”终究王导治国理念是宽和待人,镇之以静,而且心眼儿比庾亮要大得多了。王彬说对嘛,你与其担心裴该,不如担心祖逖——“今祖士稚已受长安兖、豫之任,又心心念念,恢复洛阳旧都,只恐心中北重于南。裴约在徐州,尚可牵绊一二,若去约,祖某必不可制也!”“岂止祖士稚,”王导苦笑道,“即河阴亦不可制……”荀藩、荀组兄弟此前在河阴创建行台,号召天下兵马以琅琊王司马睿为盟主,联合起兵,恢复旧都,所以他们可以说是江东的铁杆外援。但问题晋愍帝司马邺是荀氏兄弟的嫡亲外甥啊,则他一旦进入关中,做上了皇太子,继而登基称尊,你说荀氏兄弟会更向着长安,还是建康?而且不久前,向来器重司马睿的荀藩死了,其弟荀组便摆正车马归从了长安政权,并且还遣族侄、襄城太守荀崧南下,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这分明是趁着荆州动乱,派过来抢地盘的嘛。庾亮当即一拍棋盘:“是故正如我适才所言,当罢陶士行等南人,使令兄处仲率师急进,以定荆、湘,否则武昌以西,恐将不复为大王所有!”肯定就落长安朝廷手里去了。王彬点点头,说原来你们刚才在说这事儿——“处仲兄适有信来与我,说陶士行虽然丧败,诚有因由,非战之罪,当使其白衣从军,戴罪立功。我也以为,将南兵置于江西,与乱贼相杀,要比散归各郡为好。”随即狡黠地眨眨眼睛,点点棋盘上的黑子堆:“我适才云:大祸将起于萧墙之内,所指的可不是荆、湘两州的乱事。”瞥瞥王导:“这不是猜枚,阿兄可能料得到?”王导摇摇头:“周彦和事,我自有主张,卿等毋庸多言。”周彦和名勰,义兴阳羡人,乃是平西将军周处之孙、前吴兴太守周玘之子。周玘在江东的威望很高,又有相当的军事才能,曾经纠集地方武装,配合官军,先后平定过石冰、陈敏和钱璯的叛乱,史称“三定江南”。但正是因为他势力太大、名望太高,故此为王导等人所忌,不肯予以重用;而周玘本人也非常厌恶南渡的北人,曾一度想要发动叛乱,可惜谋泄,被迫收手,继而忧愤成疾,发背疽而死。据说周玘临终前对儿子周勰说:“杀我者,诸伧子也!能复之,乃吾子也!”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论起在地方上的威望和军事实力,吴兴周氏和沈氏实执江东豪门之牛耳(因周玘之功,晋朝才分吴兴郡北部四县为义兴郡),倘若联起手来,两家及其党羽的私兵部曲不下五万之众,足以对建康政权构成强大的威胁。但问题这两家门第都不够高,乃是东吴旧臣之后(周鲂和沈莹),又不象吴郡顾氏、陆氏和会稽贺氏那样,曾经以才名动中原,就连中州旧族都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故此司马睿、王导等人过江后,着力拉拢顾、陆,却刻意疏远周、沈,则那两家对建康政权深怀怨愤,也就丝毫不奇怪了。其中沈氏的大家长沈充最近被王敦厚礼聘请,任命为参军,并给予宣城内史的职务,就算还和建康保持着一定距离,起码算是上了琅琊王氏的先锋战船啦。只有周氏,此前一直就被晾着,要等到周玘图谋造反了,司马睿才征召他为镇东将军府司马;然后等他走到半道上,又改授建武将军、南郡太守;周玘才到芜湖,调令又来了,要他到建康去出任镇东军谘祭酒……这不明摆着耍人玩儿呢嘛!周玘就这样被活活地给气死了,但将满腔怨愤全都传给了儿子周勰。周勰想要造建康政权的反,起码把王导之流侨客全数赶走,改以南人执政,这在江东几乎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就看他什么时候动手,以及打算怎么样动手了。可以说,荆、湘二州的动乱距离建康还遥远得很,即便杜弢、杜曾再如何坐大,两三年内也杀不到扬州来;但吴兴沈氏却是直接顶在建康政权腰肋间的一柄利刃,偏偏在没有万全之策的时候,还谁都不敢去把它拨拉开——说不定就激得对方真捅下来了。因此王彬一提“大祸将起于萧墙之内”,无论王导还是庾亮,当即就明白了,他是在说周勰。王导为人平和,擅长平衡各方面关系,而且雅不愿在江西未定的时候就先跟吴兴周氏起冲突,所以连忙摆手,叫王彬别说了——“周彦和事,我自有主张”,我会慢慢地下水磨功夫,逐渐消除这一隐患的,可千万操切不得啊。庾亮冷笑一声:“但刁玄亮在,周彦和必然难释乃父之恨。”丞相左长史刁协跟周家的仇怨最深,据说他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语侮辱过周玘——主要是嫌对方门第低——后来把周玘召来调去,导致老头子被活活气死,也是他给司马睿出的主意。因此庾亮才说,你除非罢免刁协,否则周勰的气绝对消不了,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王导只是摆手,示意庾亮不必多言。王彬见状,赶紧转换话题:“是故我等北人,正当同仇敌忾,以镇定南貉,无论裴约还是祖士稚,都应当暂且羁縻之——阿兄,裴约此前请任三郡国守相,大王有何主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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