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跨马而行,他眉毛吊着,嘴角塌着,浓密的胡须下隐约可见法令纹深若沟壑,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即将降临一般。因为他感觉自己流年不利,这数月来尽走背字儿了,几乎就找不出几桩舒心事儿来。首先是从征宛城,明明于万马军中以长矛刺伤了一名敌将,可偏偏那厮就此消失在了战阵之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使得原本的一件大功彻底化作烟云——无凭无据,光靠谢风自己和麾下几名兵卒的口称,司马能给他记录在案,并且颁发赏赐吗?若是普通下将还则罢了,偏偏此将力大身雄,谢风也是侥幸才得取胜,可见绝非无名之辈——事后他仔细盘问降卒,猜测那很可能是杜曾麾下的第一骁将苏温。眼瞧着甄随献上杜曾的首级,文朗献上马俊的首级,他却两手空空,连重创敌将的功劳都得不着,又怎可能不郁闷?其后留镇宛城,荀崧仗着家门烜赫,根本不把谢风这类南蛮子放在眼中,态度极其的倨傲。可问题谢风同样瞧不起荀崧,心说你也就投生得好罢了,既骑不得劣马,也开不得强弓,且毫无驭下之能,都督留我下来,就是特意监视你的,你还敢不对监军老爷我恭敬一些么?就此二人之间常起龃龉,甚至于当面对骂。可谁能想到,荀崧竟然生有一女,并且被都督娶做了正室……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忍气吞声,好好恭维一下那位荀太守啦。倘若荀崧使其女在都督面前说我坏话,吹点枕边风,那我还有前途可言吗?说不定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可是还在宛城的时候,就算打破脑袋,谢风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啊。而且因为跟荀崧置气,心情极差,他还险些与王廙派来接收宛城和降卒的属吏发生冲突,几乎兵戎相见。返回淮阴后,裴该闻知此事,狠狠地责备了一番谢风,还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然而霉运到此还不算完,接下来兴师北伐,谢风又抽到了一枚下签……裴该自称徐州方面出兵一万,其实正式运作起来,所调动的不止这个数字。经过历年积聚,徐州已有战兵万余、辅兵——也就是军屯的农兵——将近两万。考虑到周边并无强敌,也不怕江东偷袭淮阴,粮秣比较充足,所以他与诸将商议,打算尽起战兵,再加上近万的辅兵,总计两万大军,浩荡北伐。其实战、辅兵种之分,并非当时通行的军制,算是裴该原创。其他各势力,除了少数精锐外——比之徐州,大致等同于文朗所率的都督部曲,以及几名营督为数不多的亲信——剩下全都是不脱产的农兵,虽然战时勇锐冲锋在前,老弱赢粮于后,平常的待遇可没有太大区别。不象徐州军,裴该精心筛选出四大营、十二个小营来,都是粗粮管饱,三日小操、五日大操,只有农忙时才偶尔下田劳作的半脱产兵卒;而且其中将近半数,在历经血战,积累功勋后,还打算让他们彻底脱产,成为职业军人。拉回来说,这两万兵马分作两路,其中十一营战兵与五千辅兵,对外宣称四万大军,沿着汴水直指河南;另有一营战兵与四千辅兵,号称两万之众,则直接渡淮北上,以威吓曹嶷,并且保障黄河渡口。徐州战兵因为待遇较好,训练较强,所以将领大多滋生出了骄横之气——尤其是甄随的“劫火营”——此前未经大规模实战,或许心里底气还不太足,自从在宛城下轻松击破两倍于己的杜曾所部后,就此无不信心满满。裴该搜集到各处的情报,并不藏私,经常将出来与众将分享,一起聚会研究各家兵马的强弱,因此众将都认为,当世唯祖豫州的亲信部曲,以及拓跋鲜卑算是我等敌手,余皆不足论也。江南晋军,我们一个打他们五个;关中晋军,我们一个打他们仨;即便对上胡虏乃至羯贼,一打二也应该不成问题吧。所以曹嶷算何鼠辈了?甄随当场就拍胸脯,说我将出半个营四五百人来,就能吓得他不敢踏出广固半步。裴该便即笑面相对:“如此,便使卿往吓曹嶷,如何?”甄随连连摇头,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老爷才不去当疑兵哪——“我‘劫火营’最能战,自当为都督摧破胡虏主力,一口气杀到洛阳去。若遣老……我去青州,恐怕都督身旁缺人,必被豫州军拔了头筹。”随即扫视诸同僚:“汝等谁愿意我徐州劲卒,功劳反不如豫州那些坞堡鸟人啊?”所以你推我让的,谁都不肯走东路,最后只能付之于天意。甄随从袖子里掏出三枚“吉钱”来,说大家伙儿都来拋掷吧,投出三个吉,便可跟随都督沿汴水而下,谁到最后也投不出三吉,那就别推啦,老老实实给爷当疑兵去。当即便把钱往裴该面前的案上一抛,稳稳的三个“吉”字——谢风总觉得甄随抛钱的手法有鬼,他惯常在军中聚众赌博,说不定早就练熟了的。就此一轮轮筛选,倒霉的还是谢风,连拋十二把,竟然连两个吉都欠奉……因此他就只能捏着鼻子走东路啦,心说河南的激战,恐怕我是赶不上了,功劳没份,就连扣掉的俸禄估计也退不回来……临行之前,谢风打听到裴该新近招募了一位从事,姓彭名晓字子勤,乃是葛仙翁的弟子,少小学道,法力高深,便即赍了财货前往拜访,请求彭晓为自己占卜、改运。然而彭晓掐着手指算了半天,口出的言辞,谢风却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回来后反复琢磨,彭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说:你是河中鲤,不见龙门,终不能飞升……可是龙门究竟跟哪儿哪?我这辈子能够碰得见么?要等猴年马月才能碰见?因此自从离开淮阴城,渡淮北上以来,谢风就一直阴沉着脸,导致全军的士气都难以提振。好在行不多远,便有人前来搭话,谢风也只得强自按捺住胸中烦闷,与其敷衍。军中唯有谢风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乃是杜曾过去的参谋王贡王子赐——王贡是从逆叛贼,裴该也还没有决定要正式收纳他,故此不曾行文建康,请求赦免,那么王贡混在徐州军中,自然要隐秘其真实姓名了。军中绝大多数人只知道这位是“王从事”,至于哪里人,从何处而来,大号为何,全都一头雾水。王贡也是瞧着谢风精神不振,知道他不乐意统率东路疑兵,故此凑近来解劝。不过王子赐知道象谢风这路南蛮子,跟他讲道理是未必能够听得懂的,那不妨……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想昔日楚义帝召聚众将,分兵攻秦,使宋义、项羽当章邯,而使刘邦率军入关。然而秦军尚强,楚师新败,众皆以为不破章邯,关中不可遽入也,项羽也因此不与刘邦相争。谁想刘邦因郦食其、张良之谋,袭陈留、略轘辕,竟得先入关中……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谢风有听没有懂,随口问道:“什么塞翁,又是何人了?”王贡再怎么来历诡奇,前途未卜,终究是士人,谢风此前顶撞荀崧,已经吃过大亏了,故此不敢再对士人无礼,虽然心情不好,却也没有当场斥喝王贡,要他滚蛋。而至于王贡,既然想在徐州存身,也只好捏着鼻子与谢风这种南蛮子周旋——先不提他此行也须得谢风的助力,万一惹恼了谢风,就那路粗人,途中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弄死都是很有可能的啊!终究时代不同了,乱世之中,有兵有粮就是草头王,即便高门显宦也只能屈膝于文盲脚前——王贡是见过杜曾、杜弢、胡亢等辈的,难道裴使君麾下这票才刚认了几百个字的蛮子,就会有啥不同么?故而王贡便收敛起自己习惯性的毒舌——毒舌得在熟人面前才能摇动,他和谢风还不太熟——刻意逢迎、笼络,而谢风也不好拒一名士人于千里之外,就此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逐渐深入的交谈。王贡劝说谢风,虽将疑兵,未必便无功劳,说不定还能收获意外之喜——“有营督两万雄兵相挟,再加上我这张厉口,曹嶷必降,这本就是大功一件——难道我会将功劳尽数吞没,不与营督分润么?且营督此番率军北上,目的不在曹嶷,而在黄河。倘若羯贼渡河而南,扰我军侧背,则他将在河南又如何建功?各人口虽不言,其实心中无不感德于营督也,即便不逢激战,也必然能得上赏……“再者以某的判断,羯贼不克临漳,当不敢南来,营督此去,扫荡坞堡,控扼渡口,其后便可沿河而上,与大军相会。些小势力在河南,胡贼不以为意,若我大军杀至,必遣名将抵御,我军虽强,也无百战百胜之理,且‘强弩之末’……且连番转战,士卒必然疲惫,若到时营督率生力军往会,必为使君赋予重任,以当强敌。“今营督心烦,则士卒必然气沮,便于黄河南岸不逢强敌,军行也将纡缓,如此,还如何赶得上河南的大战?还请暂息心中愤懑,鞭策士卒,奋力向前为好啊。”王贡的口舌之利,那是连裴该都深感诧异的,当下一番侃侃而谈,说得谢风是连连颔首,精神头不由自主地便振奋了起来。而且他从此就改变了对待王贡的态度,二人日益熟络,仿佛已是多年老友一般。王贡此番从征,裴该给他的命令就是去游说曹嶷,要曹嶷背汉而附晋。当然不期望那种乱世军阀会因为疑兵的威吓,以及使者的游说就打开广固城门,倒戈来降,但只要表明了从晋的态度,短时间内他就不会再向南方用兵,而北岸邵续所受到的压力也可以略略减轻一些。邵续腾出手来,便可尝试西进以攻石勒——只要把石勒牵绊在河北,此番北伐就算是赢了一半了。大军沿着泗水和沂水北上,途中并未遭遇什么强大的势力,顶多一些坞堡主闭寨自守罢了,谢风也懒得搭理他们。王贡多次自告奋勇,前往坞堡游说,要对方交出部分粮秣来助军,并且派出人质,跟随大军前行。不多日便即进入东莞郡境内,曹嶷的老巢广固城,就是建构在东莞的西北方,临近齐国。曹军多路游骑驰出,在徐州军附近逡巡,全都被谢风遣兵驱散了。当兵至临朐的时候,距离广固城不过四十里之遥,谢风扎下大营,便待遣王贡前去游说。谁想王贡还没动身,突然有哨探来报,说一行七八人前来拜见营督。谢风瞥一眼王贡,心说曹嶷那么识相,抢先派人过来了么?倒省得王先生你多跑一趟啦。当即召唤此行首领入帐,定睛一瞧,是个士人打扮。王贡问道:“汝可是广固王将军遣来的么?姓甚名谁,任何职司?”对方闻言微微一愕,随即躬身答道:“非也,小人徐玮,乃奉掖令之命,前来拜见将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