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率军入关的消息,早就由梁肃写信通知了索綝、梁芬,二人遂聚在一处商议。关于信中所描述的河南战事,索、梁二人都只信了五成而已——实话说若非身临其境,就连祖逖本人都不会想到徐州军的战力如此强悍,而得裴该为助,自己此番北伐可以获得如此重大的战果。在索、梁看来,徐、豫联军撑死了六七万人,根本不足以对敌刘粲所率胡军主力,尤其索綝,他是跟胡军见过仗的——和刘聪、刘曜、刘粲全都对过阵——深知胡贼精锐能战,没有两倍的兵力很难取胜。我尚且如此,而况祖、裴乎?除非祖士稚有贾彦度之能——那是索巨秀唯一佩服过的人——而且运气还比贾疋要好。斯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索綝就没有考虑到,他昔日与胡军交战,所领多为关西各郡国的联军,勇懦不齐,组织力很差,所以战斗力才总也提不上去。那么倘若有一支晋兵,训练度高,组织力强,再加上粮秣充足,能不能在战场上以同等甚至更少的兵力击败胡军呢?难道胡人都是天生大力士,与晋人体质不同?再者说了,其实胡汉军中,也有超过半数是杂胡甚至原本的晋人哪。索綝信了刘乂“清君侧”之谋,认为必定因为如此,刘粲抽走了胡军主力,回防平阳,剩下几千上万的老弱困守偃师,遂为北伐军所败——这么一琢磨,河南大捷就可信多啦。接下去再讨论司马睿下令退兵之事,索巨秀最近几年来被这几位司马家的王爷——主要是司马睿和司马保——气得都习惯了,闻听此事,反倒并不着急上火,只是淡淡一笑:“此亦意料中事也,但彼等行动却快。”他对梁芬说,我原本是希望祖逖能够入关救援的,没想到是裴该先到——“是欲得一守户之犬,而来一游囿之鹿。”祖士稚旧有盛名,而且四十好几了,是位经验丰富的成熟将领,索綝从前也多次派人去联络过他,希望祖逖能够为己所用——起码能为长安所用——故此喻之为“守户之犬”。至于裴该,门户虽高,年纪却小,更重要的是,此前就丝毫也没有少年老成的迹象,甚至他哥裴嵩都比他显得成熟得多,但人之目裴嵩,亦皆感不如乃父多矣。在索綝看来,那就是一因人成事的贵介公子,他跑长安来,就如同一匹华丽的牡鹿悠游园囿一般啊,济得甚事?梁芬闻言,赶紧提醒索綝:“索公慎言!彼等既怀忠悃,来救护天子,当以礼待之,不可轻佻。”索綝说你放心吧,我也就跟你说说而已——“吾岂能慢待裴文约乎?”他好歹是一品郡公——虽说是袭的父爵——比起我的品位来也不低啊。梁芬便道:“如此,待裴文约前来,即可使其觐见天子。然将如何用其兵呢?”索綝一瞪眼:“既然刘曜东归,自当命裴文约率部西进,以解陇道之断!”梁芬心说又来了,你也就知道用武力解决问题,偏偏长安城内武力还不足,种种发狠,全是虚诞。当即摆手道:“不可。虽得徐州兵,长安却无粮秣供输,如何能兵发上邽?”打仗要有兵,还得有粮,如今陇道断绝,长安坐吃山空,即便旧有兵马都养不大活了,何况新来的徐州兵呢?裴该率轻骑来援,所携带的粮食必然不多,你总不能要求他再千里迢迢从豫州甚至徐州给你运粮过来吧。索綝愁眉深锁,沉吟不语。梁芬说为今之计,只有请得天子下诏,命祖逖、裴该镇守弘农、河南,首先保障了长安的东侧,即便刘曜大军再至,咱们扛不住,天子也有地方可去——你不想去依靠南阳王,那么返回故都呢,你乐意不乐意?索綝缓缓摇头:“河南之险,不若关中,若关中都不能守,况河南乎?且旧日城垣残破,宫室丘墟,修缮为难,恐怕两三年内,都不可能返都洛阳去……”梁芬暗中叹了口气,随即便道:“即暂不归洛阳亦可。若使弘农、河南得保,上洛、荥阳亦可得安,有此四郡粮秣供输,长安当不至绝炊。不过……总须待明秋后,才可济事。”河南及其周边地区,生产力破坏得很严重,这点梁芬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你希望祖、裴马上支运大批粮草过来,那是妄想。除非其后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可以牢牢守住河南,并且一定程度上恢复生产力,那么等到来年秋后,长安城或许就没有断粮之虞了。“城内粮秣,若精细核算,公卿暂时半俸,兵卒只得薄粥,且不加赏,尚可支应到明秋。”索綝摇摇头,说这不够啊——“公卿谁肯减俸?且若刘曜再来,难道可使半饥之卒守城么?到时麴恭克等归来助守,彼等粮秣,又自何来?我闻河上多有富户,结坞自守,两属于晋胡之间,彼等必有存粮,可命祖士稚加以叛逆之罪,逐一讨平之,输其粮秣于长安。”梁芬摆手道:“此下策也,若果如此,只怕河南不稳,难以固守一年。”他想一想,建议说:“今既得河南、弘农,是南道可通,当命琅琊王输粮入关……”“千里运粮,消费几何?琅琊王岂肯乐意?”梁芬说乐意不乐意的,总得试试啊——“昔日下诏命琅琊王发兵勤王,总云胡贼势大,江东兵弱,不可贸然北上;命其输粮入关,又云运路断绝。今运路既通,彼尚有何言推诿?”索綝冷笑道:“南阳王可断绝陇道,难道琅琊王便不能断绝北道么?”这票姓司马的都是一路货色,谁都信不过啊!二人商议良久,不得要领,关键是对于南方尤其是江东的局势不甚分明,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先等裴该进了长安城再说吧,他未必能给咱们出什么好主意,但说不定能使咱们对于天下大势,了解得更深入一些。——————————裴嶷、王贡等人进了长安城,裴嶷首先对陶德说:“使君吩咐之事,汝等可自去办理。”等陶德等几人领命去了,他们这才上门递帖,求见梁芬。梁司徒的态度很热情,并且说你们也不必再去拜见索公了,我跟他早就商量好啦——“可请裴公速速入城,明日早朝,觐谒天子。”裴嶷请问道:“然则所部兵马如何安置?”“见在何处?”“城东豆田壁。”梁芬说那还是继续屯扎在豆田壁吧,让裴该率百名从人,先期入京晋谒天子,然后再商量如何安置的问题——“且闻其后尚有步卒来合,皆暂屯豆田壁可也。”裴嶷倒没想到梁芬这么好说话,他原本设想的种种应对之策,完全派不上用场。于是只好快马加鞭出城,去通知和催促裴该。裴该见到裴嶷归来,就问他:“索、梁二公可有防我之意乎?可有害我之意乎?”裴嶷说经过我的观察,以及与梁芬的交谈,觉得他们暂时不会起什么坏心思。我部只有两千骑兵,即便他们吃下去,也派不上太大用场;而且若想设谋吞并,就应该放兵马进城啊,如今仍使暂屯城外,只请使君您带百名随从进长安晋谒天子,应该没有歹意。裴该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地说道:“昔日该在宛城……”言下之意,当初我轻入宛城,就差点儿被第五猗给谋害了啊——顺便瞥一眼站在旁儿的王贡——如今还敢不慎重点儿吗?他有些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了。王贡笑道:“明公不必担忧。贡昔在宛城设谋,本为离间明公与第五,第五猗庸懦妄人,杜曾流贼之性,乃听我计,今长安城内皆公卿也,彼等岂不怕骂名乎?”当日第五猗想挟持你,你根本料想不到吧?因为这事儿本来就荒诞,出乎常理,所以除非长安城里还有一个我王子赐的分身,否则绝不可能加以复制。“且长安方局促,兵弱而粮乏,急欲得援,若彼等敢害明公,则恐再无一兵一卒愿入关中勤王也。索公等即不虑天子,难道不虑自身性命乎?在贡看来,即或有疑忌、提防明公之心,亦不敢轻露,而必礼遇明公也。”裴该不担心梁芬,只担心索綝。索巨秀权力欲太重,专横跋扈,又不善于团结同僚——竟能把麴允都逼得倾向司马保,也真是醉了——肯定不易相处。但若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最担心索綝认定自己是个威胁,到时候或挟持,或谋害,自己一步踏入陷阱,那就欲哭无泪了。然而王贡所言也有道理,索綝即便不算智者,应该也不傻,自己都半截入水了,还打算把岸上递手援救的人也扯落水中,这种事儿他应该干不出来吧?尚在沉吟,就听裴嶷说道:“使君既至长安,岂有不入之理?若不信我,我便当辞去;若无意恢复社稷,也可就此退兵,折返徐州。”裴该闻言,不禁笑一笑,说:“叔父言重了,我安有不信叔父之理啊?只是筹思,南阳王既断陇道,长安粮秣不足,则我便率军来援,无粮又能有何作为?”裴嶷说关于此事嘛,我倒是有些想法,要与文约仔细计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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