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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王敦还朝
    武昌城内。

    此前镇南大将军、汉安侯王敦通过一次武装大游行,复夺建康之政,把司马睿彻底变成了他王家的傀儡;继而又以吴兴沈氏为前驱,只动用少量兵马,便即收服周氏,夺占了其家近半产业。但他在勒兵复归武昌之后,却并不见较前有更多喜色。

    王敦好酒,每当醉后,便惯以如意击打唾壶,吟唱曹操《步出夏门行》诗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四句,乃至于唾壶为缺。

    亲信参谋钱凤为此而规劝他“明公尚在壮期,何言‘烈士暮年’啊?此诗不吉。”

    王敦摇头道“我已届知天命之年了,尚敢言壮么?”随即问道“往日在洛阳,我见周伯仁便不自在,被迫要以扇障面,此前兵向建康,复见伯仁,却无此感——则在世仪看来,是我进乎,是伯仁退乎?”

    钱凤道“今明公手握重兵,虎踞江上,复夺建康之政,实为八州之主,岂是往昔可比啊?自然是明公进步了。”

    王敦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岂敢言什么进步?自从过江以来,匆匆数岁,蹉跎于荒僻之地,而后辈小儿白版渡江,却得复中原、关中,居于朝廷枢要……”他嘴里所言“小儿”,不仅仅指裴该,祖逖也在其中——固然祖逖跟他同岁,但原本论起出身、资历来,能跟他王大将军相提并论吗?

    “譬如曹孟德百战之余,始得中原,而刘玄德本无尺寸之地,却二年破蜀,四岁并梁,两相比较,曹操岂无暮年之叹啊?我心正与此同,不知当社稷全复之时,朝廷将会置我于何地……”

    钱凤嗫嚅了一下,大着胆子开口道“晋之复兴,恐怕不在裴、祖,而在明公啊,明公慎勿颓唐。”

    王敦闻言,微微一愣,就问“世仪此言何意哪?”

    钱凤乃请王敦摒退左右,然后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前日有客南来,所言近数月来纷攘于洛中的谶语,明公可还记得么?”

    王敦点点头“卿所言,是所谓‘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等语么?我自然记得……”随即双眉一轩,问道“此必羯贼欲离间洛阳、长安,故而假造天意,难道世仪竟然当真了不成么?”

    钱凤回答说“大司马是否有应谶之心,臣不敢妄言。然而时势所至,即无此心,恐亦终成此事啊。

    “曩昔王莽退董贤、尊孔光,德声誉满天下,岂必欲篡?唯既至其位,大权在握,乃不能遽然抽身退步,终起不臣之心。想曹操于《述志令》中,表其初志,也不过封重将与拜侯而已。今大司马在长安,自辟守相、变更旧制,而祖骠骑在洛阳,遥为呼应,大司马德望之隆,不亚王莽,权柄之重,可比曹操。正如谶中所言,后一日既升,则前一日必落……”

    王敦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钱凤的长篇大论——这些事儿,他自然也是想到过的——反问道“世仪所言,我知之矣。试想若自身处于裴某之位,则臣下必生妄悖之心……”他不说跟裴该易地而处,自己会起反意,却说有可能遭到臣下的逼迫,这当然不过是矫饰罢了——“则以世仪看来,裴某因何而至今尚无动作啊?则彼所期者为何啊?”你说裴该有可能会篡位,那他什么时候才会篡位?他在等什么哪?

    钱凤答道“大司马所惧者,不过明公……”

    王敦当即摇头“我有何可惧啊?虽有雄师数万、战舰千艘,然而南人徒恃舟楫,不能与北人争胜于平原之上,自保有余,安能威胁裴某?”这也算是比较有自知之明了。

    钱凤笑道“不然。倘若大司马果起妄心,行逆事,中原岂无忠悃之士攘臂而起,与之对抗者乎?倘若各拥州郡,互不统属,自易为大司马分而制之,不能伤其分毫。然有明公虎踞江上,奉丹阳大王而绍继正朔,则忠臣有恃,且令出于一,大司马乃不能不有所忌惮啊。

    “譬如昔日诸葛诞反于淮南,文皇帝竟发四州之兵,并挟魏主同行,亲往讨逆——为何如此持重?乃因江南有吴,恐为淮南后援,故不敢轻目之为癣疥之祸。则江上无明公,大司马必无顾忌,忠臣欲与之拮抗,亦少胜算;唯江上有明公,大司马不得不瞻前顾后,若其果行不道,忠臣烈士必将奋起,倚仗明公之势,而与之周旋至死。”

    王敦微微点头,说“也有道理……”随即一摆手——“然吾方才问,裴某所期者为何啊?”

    钱凤回答说“大司马所期望者,欲先灭羯。羯贼殄灭,则中原一统,大司马匡复社稷,其功莫大,其望莫隆,到那时自可因势而利导之。然而晋未必亡,其可绍继正统者,舍丹阳大王其谁?其可保安江南者,舍明公其谁?正如明公适才所言,江南之卒,难以与中国争胜,然恃长江之险,暂时分治,却不为难。则晋之存,在于明公,晋之兴,或亦在于明公,岂可终日击唾壶而吟‘烈士暮年’之诗哪?”

    说到这里,略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多日来的暗中筹谋,一并道将出来“然而世事恐未必尽如大司马之意。且不论石勒世之枭雄,灭之未必容易,即近日所闻传言,祖骠骑病势复重,则其一旦不起,中原形势,必将大变!”

    王敦听到这里,忍不住便将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他“中原形势,将会有何等的变化?”

    钱凤道“祖骠骑与大司马于建康定盟,共伐胡、羯,时人多拟之为周勃、陈平。然而在臣看来,周、陈寄托腹心之固,不如裴、祖——明公试思,大司马清华显贵,而祖骠骑之门第远远不及,高下自别,则祖必然赖裴,一如藤萝之攀附于乔木。倘若祖骠骑不合大司马之意,则大司马必难成篡僭之势,而今其势将成,可见二人原本同心。

    “则若羯灭,大司马不必率大军而向洛阳,祖骠骑必然开门恭迎,事乃不可说。然而祖骠骑若不讳,朝中尚有荀太尉,世代显贵,且为晋之纯臣,或可先收祖家之兵,再拒大司马于函谷之西。当两家争斗之时,明公乃可觇其形势,或奉诏讨裴,或扬言伐荀,兵出于荆襄,而直向虢洛!

    “如昔关羽北伐,水淹樊城,游骑布于许郊。当其时也,人皆谓魏势将蹙,而炎刘或将复兴……”

    王敦打断了钱凤的话,说“然而关羽终究丧败……”

    钱凤笑道“明公以为,关羽因何而败啊?其一,曹仁欲弃樊城,而为满宠所阻,乃不顾水不没堞仅三版,固守不退;其二,吕蒙白衣渡将,奇袭江陵,断关羽之后路,复以将士家书乱关羽之军心;其三,曹操实并大河上下,势雄力强,乃急调徐晃来逆关羽,长驱而入敌围——则关羽焉能不败?

    “今日之势则与之迥异,一则樊城本在明公治下,前锋所指,可以直向襄城、颍川;二则吴地亦明公所辖,令弟茂弘实执建康之政,并无后患;三则羯贼未平,长安、洛阳也或两分,则彼等安有余力以当明公雷霆之击哪?”

    王敦不禁紧锁双眉,反复思忖,最终轻轻叹一口气说“世仪所想,未免太过简单了。”钱凤忙道“臣只是规划大略而已,具体布画,自然繁难,且须百般谨慎。然而若真如臣所言,中原情势有变,则明公率师直出虢洛,有望或灭裴,或并荀,鲸吞中原,规复晋基——明公其有意乎?若有意,不可不预作准备啊。”

    王敦便问“如何准备?”

    钱凤建议说“司马敬才为襄阳太守,素与明公不相得,当寻机罢免之,而命以亲信之人。复于江北诸郡征募步骑,布列要津,以便待时而发……且朝中公卿,及兖、豫、青、徐四州守相,多有明公故人,也不可不先遣使与之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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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凤所得到的情报,基本上算是准确的。

    祖逖自从去年年末因为带病指挥战斗,导致病情急剧恶化,乃至于倒卧不起。后经蒋通与太医们精心调治,开春之后,病情稍稍有所好转,甚至于还曾经强支病体,上过两回朝。但或许因为疾未痊愈,便又操劳国事,结果不到一个月,病势又复沉重,三天两头的发烧,并且咳嗽不止。

    根据小道消息,祖骠骑竟然还曾一度咳出血来……

    其实咳血的原因有很多种,而且大口吐血和仅仅痰中带血,危险程度相差有若天壤,但对于医疗水平并不高的这年月来说,大部分人都认为,只要见血,那便是绝症!因而祖骠骑或将不起的流言便即甚嚣尘上了。

    最关键荀党的举动,似乎很不寻常,荀组颇有再度向中军伸手之意,这也导致了他和祖纳此前一致对裴的短暂联盟的终结。祖纳数次三番提议,要将祖约调回洛阳来,就是怕一旦祖逖当真病重去世,祖家军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其实在祖纳心中,是很瞧不上自己那个贪财而毛糙,还“怀陵上之性”的四弟的,奈何他本人从来都没有领过兵,在军中更是毫无威望,而祖涣等人又年纪太轻,难挑大梁……这才两害相权取其轻,希望能够把祖约调回来,代其兄掌军,在祖逖、祖涣之间,暂时做个过度。

    然而荀组却百般阻挠,借口祖约方荷兖州之任,这还不到一年呢,岂可无故调回洛阳来啊?重镇三天两头换人,必致百姓疑惧、人心涣散。祖纳想尽办法,好不容易突破了荀组的重重封锁,结果奏书才上,却又被华恒给驳回来了。

    正如荀崧等人所料,华恒自离尚书而改任侍中之后,很快便在梁芬的暗中支持下,拉拢梁浚、宋敞等人,合并侍中、散骑二寺,重建门下省,形成了对尚书省的强力制约——其实这也是梁芬和荀组交易的一部分。从此尚书奏事,必经门下,门下可以随时将之驳回。

    那么华恒为什么要驳回祖纳之奏呢?其一自然是荀组的授意,其二则来源于长安行台。梁芬、华恒等人曾经先后致书裴该,问他,万一祖逖不起,则将中军交付给谁为好啊?大司马要不要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

    裴该思前想后,实在没啥合适的人才可供选择,况且祖逖终究还没死呢,倘若自己向洛阳伸手伸得太过明显,怕是会导致裴、祖联盟的分裂啊。于是他只是复书,说谁都成啊,可由在中朝的诸公商议决定,但是——坚决不能用祖约!

    因为原本历史上,祖逖去世后,其军即属祖约,然后你看祖士少把一支雄强的祖家军给糟蹋成了什么样子,甚至于他最后还去投了石赵!你们哪怕把王敦召入朝中,授以中军权柄——王处仲是够这个资格的——也比祖约强。起码王敦论起军事才能来,实在祖约之上啊。

    当然啦,一旦王敦还朝,掌握了中军,会不会进而篡夺朝政,形成强大威胁,裴该对此也是有过考量的。他秘密地跟裴嶷、裴粹、裴诜等亲信——甚至还包括了王敦的仇家陶侃——商议了很久,众人大多认为,那就是一头恶狼,千万不能把他给放到中原来!

    其中唯独陶士行为王敦说了几句好话“王处仲实能将兵者,祖士少不能望其项背。则就伐羯而言,处仲强于士少;就国家而言,处仲若擅权,其祸更在士少之上。是否召其还朝,唯看大司马欲先灭羯而后定国,还是先定国而后灭羯了。”

    这话其实很耐人寻味,裴该一时竟然无言以答。

    至于裴嶷则说“若必用王处仲,须文约亲荐,并遣人预与之定盟,勿落人后也。”

    裴该最终的决定是,回书中只提不可使祖约将中军,至于王敦,纯当此人不存在好了。荀祖、华恒会想到他吗?那是一定的;但他们会乐意把王敦从江上召入洛阳吗?不见得吧……

    一切都等祖逖真的不起了再说吧。倘若到那时候,裴该被迫要如裴嶷所言,主动推荐王敦,并秘密与之定盟,估计钱世仪当场就得懵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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