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郭敖父子、兄弟,并三百余兵,汹涌而来至石虎府门前,高叫石虎出来,为老夫之女偿命。石虎才刚命人钉上郭氏的棺材,正打算将停灵之事委与家人,自己先洗洗睡了,忽然听得喧哗之声,不禁大惊,即欲抬脚,踹翻来报的家奴,却一咬牙关,又忍住了。
——我这腿长脚大的,才刚踢死一个,还是先消停几天吧。
于是喝骂道:“究竟是谁泄露消息于郭家的?待我审问明白,都要撕了喂狗!”
急忙跑将出来,命部曲牢牢守备住府门,他自己寻个梯子来,攀上墙头,拱手道:“丈人带兵执杖,夤夜来此,未知何事啊?”
郭敖怒骂道:“小畜牲,我女有何亏负于汝,汝竟害她性命!还不速速出而受缚,免得我等攻入府中,不能留汝尸!”
石虎陪笑道:“荆妻实是病逝,因为天晚,未能及时通告丈人,丈人恕罪。怎么说是我害她性命的?丈人慎勿听信流言啊……”
郭权骂道:“恶贼,汝丝毫不念亲戚情分,于并州时便多次要害我兄弟性命。若欲杀我等,便可下来杀,为何要迁怒于阿姊?今日不将汝这恶贼乱刀分尸,难泄我心头之恨也!”
石虎本来还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今天这事儿该怎么收场为好……要么跟他们耗着,等天王派人前来解斗?但见郭权跳出来,不禁胸中怒火熊熊而起,戟指骂道:“就是汝兄弟在天王驾前坑陷我,要害我性命!我还未去寻汝,汝倒敢来见我?!”
——郭氏兄弟告刁状这事儿,肯定瞒不了人啊,石虎虽然才归襄国,此前就已经听到过不少流言啦,否则也不至于一进府门就跟郭氏发火了。
他这一怒起来,热血冲脑,理智失,当即就一个纵跃,从墙上直跳下来,一脚踢翻一名小兵,夺过其手中长刀。郭氏兄弟发一声喊,也各挥刀纵跃而前,直取石虎,三个打一个,将石虎团团围困在垓心之中。
石虎暴吼一声,舞开长刀,势若疯虎。他本力大招猛,郭氏兄弟又如何是其对手?郭荣躲闪不及,当即被石虎一刀斫在手腕上,不禁惨叫一声,手中兵器落地。石虎复起一刀,正待劈开郭荣胸膛,却被郭太横刀隔开。但锋刃相磕,交了这一刀,郭太就觉得手臂发麻,动作难免迟缓,旋被石虎飞起一脚来,正中心窝,踹翻在地。
强将厮杀时,旁边儿的小兵都不敢靠近,也根本插不进手去。而郭荣这一伤,郭太又一倒,三兄弟的合斗当即崩溃,石虎乃一个转身,刀起如闪电,刀落若雷霆,将郭权连肩带臂,“刷”的便劈翻在地。郭敖在旁见了,不禁目眦尽裂,他本坐在马上,便即伸手摘矛,直朝石虎撞将过来。
矛尚未至,石虎复一刀劈翻了还在惨嗥的郭荣,随即一探手,闪电般攥住郭敖之矛,奋力一扯,口中暴叫道:“老匹夫,汝且与汝子一并去死罢!”郭敖膂力不及,被迫撒手,石虎便即掉过矛尾来,如执藤鞭,狠狠抽打在郭敖的右膀上,连臂骨都几乎被抽裂。
郭敖又是疼痛,又感恐惧,急忙咬紧牙关,双腿一磕马腹,掉头便逃。石虎发足追去,郭氏部曲敢来拦阻的,都被他或刀劈,或矛挑,杀翻在地,王府门前瞬间便即血流成河。
眼看郭敖渐奔渐远,石虎左臂一振,长矛打着旋儿便飞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马臀。那坐骑吃痛,长嘶一声,前蹄抬起,当即将郭敖给掀下地来,摔了个七昏八素。好不容易挣扎起来,转头一瞧,石虎挺刀将要追及,距离自己已不过十余步了,郭敖吓得是魂飞魄散,急忙抱头疾奔。
跑不多远,忽听前面人声嘈杂,随即一溜火把转过街角,火光中隐约露出禁军的旗帜。郭敖一边跑,一边急忙招手大叫道:“石虎要杀我,救我!救我啊!”直朝这队禁军奔去。
率领禁军的,乃是常山王石堪,年方十九——他本田氏子,被石勒收为养子,颇为信重——急命士卒举弓搭箭,远远地瞟着石虎,作势欲射。石虎见状,只得硬生生止步——自己身无片甲,真若是数百箭齐发,估计防备不了——急忙叫道:“贤弟,是郭老贼父子要杀我,我被迫自卫罢了。且助为兄擒下郭老贼吧!”
石堪扬声道:“某奉天王之命,来为两家解斗。可速速弃械,随我去见天王,是非曲直,自有天王决断。”
石虎心说啥,弃械?那我不就任人鱼肉了么?终究自己踹死郭氏在先,刚才又斩杀了郭权和郭荣,说不定连郭太也被自己那一脚给踢死了……郭老贼但凡有一线翻盘的机会,肯定会再跟自己拼命啊,石堪终究年幼,怕是不敢拦他。而至于去见石勒,原本就听说张敬等多名朝臣请于军前斩杀自己,自己这趟回来,本就凶多吉少,再加上于襄国城内闯了那么大祸,石勒还可能宽恕自己吗?
可叹阿娘(王太后)死了,恐怕没人再能保得住自己啦!
眼神一瞥,就见郭敖那匹坐骑颇通人性,虽然拐啊拐的,却未远蹿,似乎仍然可以乘骑。于是大叫道:“老贼必要害我,我不可入其虎口!且待天王气消了,我再去陛见请罪吧!”随即一个纵跃,攀上马背,一扯缰绳,便即落荒而逃。
石堪急忙从后追赶,却畏惧石虎之勇,不敢逼得太紧。一直追到东门,才知石虎已然斩关而远遁了。石堪瞧着城外黑漆漆的原野,无奈之下,只能领着郭敖来见石勒。
——至于郭荣、郭权,已然毙命,郭太也身负重伤。
郭敖抚着受伤的膀子,跪地大哭,请石勒为自己做主。石勒怒目圆睁,呵斥道:“即便石虎害了汝女,汝也不当于都邑内动兵,二子之死,纯属咎由自取!”便命将郭敖拖将下去,拘禁起来。
随即下令,命石堪率禁军团团围住太原王府和郭氏府邸,不可放一人逸出,要待重臣前来,再详审此事。此外,命将东门守卒尽数斩杀——谁让你们放石虎跑了的!
已经派人去通知程遐、张敬等人了,石勒就气哼哼地箕坐于大殿上等候,余怒不消。皇后程氏捧着衣服来,帮他披在身上,出言宽慰。石勒就问:“弘儿已睡了么?”程后笑道:“早便睡下啦,都中虽有扰乱,却未能惊醒他……”石勒长叹一声:“我本以石虎年少,想留他将来辅佐弘儿,不想竟生此变!”
程后趁机就说:“石虎凶暴,即便在弘儿面前,也往往不肯执臣礼。闻前日家兄等请陛下因丧败之罪,斩之于军前,可惜大王未允……”
石勒摆手道:“朝中之事,汝妇人慎勿多言。”话音才落,内臣便报,说重臣们皆已汇集于殿前,等候陛下传召。
石勒麾下文武重臣,张宾前往幽州,蘷安去守上党,仍然留在朝中的,主要有:河间王石生、中山王石斌、尚书右仆射领吏部程遐、中书令张敬、秘书监徐光,以及尚书李凤、裴宪、荀绰、任播,大将吴豫、逯明、李寒等等。闻得石勒召唤,诸臣络绎进殿,左右侍立——程后自然避入后寝。
大致情况,倒是都已经听说了,因而石勒也不废话,就问他们:“石虎杀郭荣、郭权,伤郭敖、郭太,斩关而逃,该当如何处置此事啊?”
程遐首先开言,说:“臣闻太原王与郭将军父子,无端于都邑内动兵,若依国法,皆当大辟。唯其一为陛下之侄,一为国家宿将,不可孟浪从事,乃当先辨明是非曲直,再作定论。”他这话貌似不偏不倚,其实却一边说着,一边拿眼角去瞥吴豫、逯明。
吴、逯二人都是石勒初起家的“十八骑”之一,与郭敖并肩作战,驰骋沙场几二十年,程子远不用过脑子就知道,那俩货一定是会帮忙郭敖说好话的。果然他话音才落,吴豫便即拱手道:“是非曲直,自当于天王驾前申辩,然而石虎却已遁去——倘若自恃无罪,他为何要逃啊?自然曲在石虎!”
石勒道:“石堪回禀,及郭敖所说,乃是石虎失手杀了其妃郭氏,郭敖父子率兵往其府上,欲杀石虎,反为所杀……”
其实这话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石虎杀妻,自有国法处置,轮不到郭家私自于都内动兵。因此逯明赶紧开口为郭敖辩白,说:“骤闻其女遇害,郭将军因此愤恨,一时鲁莽,也是人之常情啊,还望陛下海量宽宏。唯石虎既杀郭氏兄弟,却不肯前来陛前伏罪,反倒斩关而出,死罪难逃!”
程遐及时帮腔:“所言是也。既然如此,还请陛下即下诏命,搜捕石虎,就地正法!”他还怕石虎回来,石勒到时候再心软不肯下狠手,干脆要求“就地”斩杀之。
石勒点头道:“小畜牲做出这般事来,不杀不足以正国法、平群愤。然而郭敖亦不可轻赦。”正待下令,秘书监徐光迈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且慢,听臣一言。”
“卿可直言无妨。”
当初程遐、张敬等要杀石虎,就是徐光出言给拦住的,他心说真要因此而把石虎给弄死了,那我前日所为,不是无用功吗?反倒白白地恶了程、张。于是态度诚恳地说道:“臣来时,途遇常山王(石堪),详细询问经过,常山王乃道,石虎去时,曾说欲待陛下气消后,再来陛前请罪……”
石勒冷笑一声:“难道朕还期望他自归不成么?”
徐光摇头道:“非也,臣以为,就此言而知石虎尚有恋慕陛下之意。石虎乃陛下之侄,国家上将,于军政事务知之甚详,则逼之急,若其投晋,岂不可虑么?”
石勒听了这话,眉头不禁狠狠一拧。
徐光一见有门儿啊,便即继续说道:“昔裴文约在时,陛下曾使石虎就学于他,虽然相处不过数日,石虎却甚敬畏裴某。则其于晋为敌国之将,于裴某却有师生之谊,倘若陛下明诏搜捕,彼必远遁,或向关中,投靠裴某,亦未可知。岂非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么?”
石勒俩眼一瞪:“卿不要做老书生语!”
徐光赶紧解释:“石虎如鱼,如雀,关中则是渊,是丛;鱼入渊,雀入丛,可活,而陛下失其鱼,失其雀,所损者加倍。且大举伐晋在即,倘若先明宣此事,并杀大将,难免动摇军心——陛下三思啊!”
石勒还没反应,程遐先问:“徐秘书之意,难道就此放过石虎不成么?”
徐光摇头道:“非也。”看也不看程遐,还是面对石勒,说:“今夜都中之乱,恳请陛下秘而不宣,至在坐诸臣而止。可密令各地守相,细访石虎去处,若发觉其踪迹,秘密捕拿可也。唯不可明颁诏令,使国中惊惧,有害大局。”
正如程遐所说,都内动兵本来就是死罪,完了不肯来见石勒,畏罪潜逃,则就国法而言,石虎死一万次都是轻的,徐光根本就无力相救。但终究是封建国家嘛,国法大不过皇权,只要石勒有所动摇,石虎便有望苟且偷生。所以徐光才建议石勒不要明着捕拿石虎,而要秘密访察,那就难免自缚手脚了。他估摸着以石虎的武勇,又居军中多年,根深蒂固,想要在密捕中暂时潜伏一段时间,应该不难。
时间可以消磨掉很多事情,包括仇恨,也包括愤怒,等到石勒气消了,说不定石虎尚有复归的可能性呢——太原王啊,我帮你也只能到这儿了。
徐季武所言逻辑缜密,貌似有理,程遐、张敬等人一时间还真难以辩驳。该怎么说呢?我们就是要大张旗鼓地搜捕石虎,明宣其罪,至于由此影响到民心、士气,那都是小事儿,可以忽略不计?这理由不如对方充分啊。
因而最终石勒认可了徐光所言,即由尚书秘密传令,各城搜查石虎踪迹,一旦有所发现,立刻直报中央,遣军拿捕——那家伙太勇了,普通地方戍兵还真未必捉得住,一个不慎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至于郭敖,在群臣反复恳请之下,念其往日之功,以及丧子之痛,暂使闭门反省——这回南征原本是让郭敖做先锋的,就此改成了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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