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遣使给苏峻下令,要他西向河、济之间,尝试切断羯军的后路。但其实这个时候,苏子高已然离开泰山郡,率兵返回了乐安郡的蒲姑城。
苏峻几乎是掐着点儿回来的,当即往见邵竺、段文鸯等将,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说可惜我来迟了一步啊,不能挽救厌次城,亦不能救下邵将军的性命……他这种地方土豪出身者,是惯会演戏的,邵竺等人原本恼恨苏峻不肯及时回军北救,得见其状,不似做假,心中芥蒂就此渐消。
唯有刘遐冷眼旁观,仍然不肯给苏峻好脸色瞧。一方面他跟苏峻原本就不对付,另方面老婆说过了:“害家父者,实苏峻也!彼若有救援之意,乃当早自泰山北归,岂有为二三盗贼牵制,而不能起行之理啊?分明托词也!”刘遐平素最听邵氏的话——因为打不过——就此根本不为苏峻的表演所迷惑。
随即王贡来见苏峻,说方才得到消息,羯贼既克厌次,便即汹涌而西,渡河直入兖州——将军您应该赶紧去救援兖州才是。苏峻翻翻白眼,说:“我方自兖州归来,席不暇暖,安能动兵?”王贡行了一辈子的诡道,又怎么可能被苏峻所欺骗呢?只是自己手上无兵,不便跟苏子高起正面冲突,于是建议说:
“可使邵竺等领军先往,彼等欲报邵将军之仇,必肯死战,而其功则在将军所有。”
苏峻一琢磨,这主意不错唉。我固然不愿意跟石赵主力正面硬磕,但既然羯军主力西去,河上无警,那也不可能一直缩在青州,不去救援兖州吧?正好让邵竺他们顶在前面,我从后跟随,倘若邵军战胜,我是主将,功劳自然逃不掉;倘若邵军战败,我就可以借口挫动本军锐气,难以再战,趁机收兵了……
于是便扯着王贡一起来见邵竺等人,先问他们还剩下多少兵马。邵竺道:“南渡多百姓,老弱,能战者不过二三千数罢了。”苏峻说足够了——“我意请王府尊安置厌次百姓,散于乐安各县就食,使将军无后顾之忧。而我初归,将士亟须休整,今闻羯贼已下兖州,未知将军可肯为我先发,以捣羯贼的侧翼否?最多五日,我当率部继进。”
邵竺还没答话,段文鸯先拍胸脯:“为朝廷杀贼,为邵将军复仇,实乃我等本分。只是军中粮秣不足……”
王贡忙道:“都在贡的身上。”
段文鸯道:“既然如此,我请为先行,去牵制羯贼,不使深入兖州。但望苏将军勿负所言,为我后援,好合兵破贼。”
苏峻指天划地地发誓,说最多五天我一定会动兵的。于是邵竺、段文鸯、刘遐等将便即率部西进,先期赶往历城。
邵家军出动后仅仅三天,苏峻也动了,因为王贡得到情报,徐龛复叛,石勒命之为兖州刺史,使继围东阿,并保障后路。苏子高一听啥,石勒跑远了,西面目前只有徐龛?那山贼有何可惧?此正乃我建功立业,并且趁机扩大地盘儿和实力的大好机会啊!乃使大将韩晃先发,军离开蒲姑城,直趋济北。
再说徐龛,尽起东平之兵,有六七千众,石勒还留下参谋秦固率五百锐卒以监其军,命其继围东阿,并且东向泰山,以保障后路——就是防备苏峻呢。当然啦,徐龛是不是能够打得赢苏峻,石勒心里也没底,但他既已控扼棘津等渡口,对于兖州北部是否得而复失,也就不怎么太过看重了。
除非徐龛被苏峻一战而破,我被迫要分兵守备濮阳,以护渡口,保障粮道;否则你们狗咬狗,打上个半月、一月的,我要是还不能前破晋军主力,本来就胜算渺茫嘛。
但是苏峻并没有急取东阿之意——就侯史旄那两下子,估计力攻打,有个三五天也就攻克了——而是一方面敷衍秦固,一方面遣将四出,去破周边各郡、县,以求尽快扩充自家兵力。他只遣游军一部直趋泰山,羊鉴急忙再遣使向苏峻求援。
邵家军进入历城,得到冯龙的盛情款待,为他们补充了粮食和器械,随即沿着济水继续西进。徐龛得报,便请秦固监视东阿,自率主力来迎,对战于巫山和平阴城附近。邵军以寡敌众,却各怀复仇雪耻之志,杀得异常骁勇——邵竺居中坐镇,段文鸯和刘遐各率数十骑前出,反复突击敌阵。徐龛被迫亲自出马,这才勉强迫退二将,随即便在巫山和平阴之间构建工事,以阻敌西进,同时召还侵扰泰山的兵马,尝试从侧翼夹击晋垒。
邵竺兵力有限,难以抵御叛军的向心突击,一个不慎,几乎战败。好在正当苦苦支撑之际,“东莱营”先锋大将韩晃到了,替换下筋疲力尽的邵军,率部前出,直取徐龛主阵。
两军激战多时,难分胜负,天黑方罢。翌晨韩晃再至叛军垒前叫阵,徐龛遣军出战,韩晃挺丈八长矛,往来纵横,连杀叛军二将。方战时,“东莱营”将管商亦至,前出与韩晃并马驰骋;将近午时,匡术亦至,随即是苏峻之弟苏逸……
徐龛于阵前观看良久,不禁心惊,顾左右道:“何青州健勇之士,如其之多耶?”就此始生怯意。翌日苏峻率主力抵达,徐龛见其兵稍过于己,且骁勇异常,被迫线后撤,退守卢子城。
苏峻进逼到卢子城下,却也不肯力攻打。他对诸将说:“此城虽然残破(去年被石虎攻破过一回),徐龛却是滑贼、宿将,所部不下七千之众,若倚其壁作困兽之斗,恐怕我军损失必重,难当其后的羯贼。闻贼于兖北各郡内煽动盗匪,残破各县,我当先为国家复此失土,同时也断徐龛的羽翼。”于是遣、马雄、弘徽、匡术等将分兵南下,去收复东平、任城二国。
其实苏峻的本意,是不想那么快就消灭徐龛,因为徐龛一败,估计前面就是羯军主力了……他心说我不如跟卢子城下歇个十天半月的,等探查明白石勒到了哪儿,西面战况如何,再力攻打此城不迟啊。
就在这卢子城下,苏峻终于接到了辗转传来的祖逖的军令,发封后不禁大吃一惊,说:“祖公重病已瘳,而能理事乎?!”他心说我要是再不卖卖力气,怕是将来祖逖会找自己算账吧?大都督早有令来,要我听祖逖的调遣,则既有此命,又岂敢不遵啊?
不过转念再一想,祸福相依,有了祖大将军这道军令,倒也方便趁机为自己图谋些私利了……
不日东平、任城尽皆收复,苏峻即以青州都督的身份,署其参军贾宁为东平国相,其旧友徐深为任城国相。随即等将率部返回,便即下令,军压上,猛攻卢子城。徐龛百般设谋,又守备了四天,最终还是被迫弃城而走,退向东阿。
不过这个时候,东阿也已落入了赵军手中——虽然城下不过才留了秦固等五百羯兵而已,却仍然吓得侯史旄寝食难安,于是不等徐龛战败,便即出城北逃了。苏峻听闻此事,当即上奏弹劾侯史旄,同时署任其弟苏逸为济北国相——兖北四郡,有三个就此而落到了苏峻的手中。
而且苏峻还顺便奏请署任匡术为濮阳太守——反正听说原太守已然殉国了,刺史夏侯承被槛送而西,至于消息是否确实,暂时可以不必理会,我先把位子占住了再说。正当兵危战凶之际,想来朝廷不会驳回自家的表奏——这也是数十年来的惯例了——即便战后想要收回兖北诸郡,那也总得拿出点儿别的利益来跟我交换,才合乎道理吧。
随即以段文鸯为先锋,大军前指东阿,徐龛、秦固再退,直至濮阳最东部的廪丘。廪丘本是兖州州治所在,蔡豹、祖约、夏侯承都曾驻节于此。只是夏侯承这人比较废,惧受徐龛之逼,上任后没多久,便即西迁其治于濮阳城,然后未见敌踪,闻警先退,一口气逃去了燕县,即在燕县为祖济所擒。
所以廪丘既为大县,城池又比较牢固,防御设施相对完善。徐龛便即固守廪丘,然后急遣快马西行,去向石勒求救。
而这个时候的石勒,已然深入了荥阳郡内。他在进入荥阳之后,先猛攻阳武,并遣逯明攻打卷县,主要目的是诱出屯驻在荥阳的许柳,尝试野战摧破晋军主力。然而阳武、卷县两城连番遣使,破围而出,驰向荥阳,荥阳方面的晋军却始终不动。
张敬以此判断说:“许柳甚怯,由此可知也。”他说根据探报,许柳分兵护守厘城、陇城等要塞,并在诸塞间掘长壕,筑堡垒,貌似想要修筑一条牢固的防线出来。咱们如今要赶时间哪,若被晋人建成防线,形成长期对峙的局面,则此番出师便等若劳而无功了。
故此建议石勒分兵监视卷县和阳武,主力继续深入,去攻打荥阳。
妄图作乾坤一掷,博一场大胜的石勒,在这个接骨眼上却不禁犹豫起来。他问张敬:“许柳得无诈乎?彼先据阳武、卷县,呈犄角之势,复经营厘、陇等城,似设圈套,故意诱我深入。则不克二城便即前出,恐怕中贼诡计……”
张敬道:“我军众,而晋寇寡,即便分而制之,亦不至于挫败。许柳虽怯,且未必能服众,但若深沟高垒,纯取守御,能够遏阻我军直向洛阳之势,则恐其威望反会日增,于我大不利也。陛下当断则断,不可延挨啊。”
石勒筹思半晌,终于点头,说:“卿言也有道理……然为期万,当别遣军南下博浪长沙一带,以保障侧翼,并威胁豫州……”
于是命逯明攻卷县,吴豫攻阳武,孔苌率部南下博浪长沙,试攻中牟,他自将主力十万,浩荡而前,直迫至陇城之下。
其实就地形而论,荥阳郡与东方的兖州和南方的豫州联系更为紧密,与西面的伊洛盆地,则相隔箕山和嵩山。但也正因为如此,它成为了洛阳东方的重要门户,为东西往来之锁钥,故此汉初即归属河南郡,后虽分治,也始终在司隶辖区内。
石勒自襄国而欲杀向伊洛盆地,主要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是河北,经汲郡、河内,渡河而南;二就是河南,经兖州、荥阳,破成皋而西。固然也可以兜个大圈子,经兖州而向豫州,再破崿阪关、轘辕关而北,但进军路线越漫长,运输负担就越沉重,危险系数更是直线上升,故此基本上可以不加考虑。
张敬的谋划,即取中路而向荥阳、成皋。倘若顿兵于坚隘之下,久不得入,就只能自扈亭、铜关召河内驻军来援,或者大军北渡,再尝试突破河内西部的晋军防线了。不过如此一来,必然耗时费力,恐怕后勤保障难以跟上,这只是万般无奈的最后一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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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迫近荥阳之时,洛阳城中,某日深夜,梁浚、梁允秘密过府拜访殷峤,问他:“先司徒临行前的嘱托,乃可行否?”
殷峤略略一皱眉头,问:“君等所指是……”
梁浚就说了:“许季祖实非能将兵者也,闻其受命后行动迟缓,据称离开洛阳而东,一日所行不过二十里,遂至厌次失陷,徐龛再叛,兖北诸郡,亦渐次落入贼手。今其又蜷屈于荥阳城内,不敢与敌争锋,唯作久守之势。我等不如趁机鼓摇群吏,上奏弹劾之,并讽荀氏趁机勾连,以久病不起,且所荐非人之过,罢祖大将军职……”
殷峤赶紧摆手:“此事断不可行,君等慎勿作此想!”
梁允两眼一翻,问道:“为何不可行?先司徒临行之前,难道未曾与君说起过么?唯如此,才能促使大司马东援入洛,并因荀氏之妄为,而洗刷朝政。”
殷峤回答道:“先司徒确乎曾与我说起过此计,我亦深感认同。然而……时势与先前商议之时,已大不相同矣。倘若大司马仍在长安,而中军受挫于兖北,或者仅仅厌次陷落而不能救,则君等所言,自然可行。然而如今大司马在晋阳,路途遥远……”
梁允插嘴道:“也远不了几百里地……”
殷峤不作理会,只是略顿一顿,便即继续说道:“且中军近在荥阳,若劾许季祖,军心必乱,到时候羯贼陷荥阳而破成皋,则洛阳危殆!我等此时施谋,其与为羯贼作内应,有何差别啊?君等慎勿再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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