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这件大事,众人又商量了一下各自的任务,为战役之后那多如牛毛的事情分头行动。
营寨内堆积的粮食,足够被俘获的越人吃一阵,这些越人将来还要放回去,但是放回去之前,适决定还是要让他们进行一下“劳动改造”,为以后越国政变后送越王翳归国做好准备。
一则可以修筑水渠,完成泗水流域的几条灌溉支渠;二则,宣义部也可以让这些越人脑袋里开始琢磨一些“凭什么贵贱有别”之类的可怕问题。
这件事要做好,就需要将越人的俘虏分为两半。
一份是贵族、君子军之类。
另一份,则是越人的农兵。
既然贵族们喜欢用身份血统来区分人和人的关系,那墨家自然乐的如此,正合己意。
甄别区分的工作进展的很顺利,从衣着上就很容易分辨出来,贵族和庶民简直快要成为两个民族了,即便是在军阵之中区别也极为明显。
适连夜找了宣义部的几个人,布置了一下宣传的计划,让他们暂时先规划一下,随后便和孟胜等人去看望一下己方的伤兵。
伤病营地,这是早已经准备好的,按照正规的方式以简陋的石灰铺地以达成基本的杀菌效果。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就很重视厕所的问题,守城术中都不忘介绍怎么挖厕所、隔多远一个厕所,所以这些卫生问题经过适编写的《伤兵救治条令》正规化之后,墨家的伤兵营应该算是远超时代的。
一靠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和血味,许多大锅正在煮沸那些包扎伤口的棉布,里面来来往往的很多女人。
这是此时天下出征的“大忌”,女人不能随军,但是墨家反其道而行之,以穿着改造后的“巫觋服”的女性,作为护士和医生,培养了很多人,虽然手段绝对而言不高,可相对而言则又算是天下无对了。
秦越人和长桑君的加入,又为墨家的医学水平提升了一个台阶,芦花作为一个女性样板的人物仍旧带领着墨家的医者,但实际上医术上那是远远比不上长桑君的。
这一战,芦花带着四百多名年轻女性来到营寨,年纪尚轻的秦越人也随军出征,此时正在救治伤员。
烈酒擦拭伤口的痛苦,很多人难以忍受,而一些特殊的伤口,又只能采用最可怕的截肢等手段,伤兵营纵然做到了极致,可依旧时不时传来惨叫声。
此时截肢之类的医术很不成熟,但是有些伤不截肢就是死,截肢了还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活下来。
验血型输血这种事,也并不算难,只是暂时还没有做。即便输血的器械不过关,即便靠肉眼观察血凝很容易出差错,但相比于束手无策,总归还是进步的。
医学的进步,总需要从血淋淋的尝试开始。适决定,等五方会盟的事情一完,就要回去准备血型验比和解剖尸体这几件事,万事开头难,但想要谋万世之事,总不能条件不够就不做,想想办法总是可行的,也会对天下此时的一些想法带来震撼和冲击。
正在考虑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处病床前,正是以庶民之身“擒获”两王的庶轻王身前。
算起来这两次,真正擒获的都不是他,可他运气好,最终功劳还是要算在他身上,要不是他拖住了越王翳,骑兵也未必能追的上。
此时庶轻王卧在床上,哎呦呦地叫着疼,肋骨骨折可是要好好修养一阵,而且每一次呼吸都痛的要命。
庶轻王醒来之后,已经被人抬着了,也就是被抬着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拼尽全力抓住的那个人,正是越王。
有些可笑,也有些无奈,自己一个庶民,竟然连抓了两个君王,放眼天下只怕已经是震古烁今了。
抓人的时候,可以拼死扛住剧痛,可现在躺着终究还是忍不住哼哼,只想着快点好起来以结束这种喘口气都疼的日子。
正想着当初可以自由翻身的日子是多么吸引人的时候,就听到适的声音带着一丝玩笑道:“你抓越王翳的时候,难不成也是这样哼哼着?”
听声音庶轻王就知道是适,咧嘴笑了笑,说道:“那时候也疼,可想着墨者要为先驱驷马,也知道驷马冲击会死,可总得上不是?我这个连代表不上,别人可怎么看?”
说了几句话,又牵着了伤口,适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传奇人物”,宽慰道:“你好好修养,伤养好了,便去军校。”
谁都知道,沛县有军校,一开始人数很少,只有那些担任旅帅级别的墨者进去学过,但是也招收了一些最早一批进入乡校的孩童,能够进去学习的人,若学成必然会成为旅帅一级的军官。
庶轻王的名声功劳都在这摆着,这件事几乎不需要考虑,墨家内部赏罚分明,什么样的人物可以上去,那都有例可循。
庶轻王在被人抬着知道自己抓了越王翳后,就大约猜到自己会被招入军校,他也早早考虑过。
今日适这么一说,他急忙道:“适,我不太想去。”
适一怔,庶轻王哎呦一声又道:“我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学东西慢……”
说完这个,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喜欢家里的日子了。都说墨者要利天下,这个我一直没变,可你当初也说,归乡也算是利天下。”
“如今我有妻子儿女,当初想着要达乐土,打仗也是为了将来不打仗。当初若是一直在军中,也就罢了,可后来归了乡,有些牵挂,终究还是想要回家的。”
庶轻王回忆着许多年前,自己一腔热血成为了最早的沛县三百义师的成员,可后来挨不住家里念叨和妻子的温柔乡,归了乡。
这一战是墨家生死存亡之战,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都要做好,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生死存亡之战,他也相信只要自己还拿得动矛,便会站出来。
可现在,仗打完了,他真的有些想家了,想村社的生活,想地里的庄稼,想村社的造纸作坊,也想妻子儿女和家人。
从一开始他加入义师,所为的就是墨家所言的乐土。那时候他眼中的乐土,只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好起来,过上如乐土中唱的那样的生活。
虽然后来在军中过得快意,暂时都要忘记了原来的初心,可等到归乡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适和他说过,归乡未必不能利天下,而他归乡,既能达成自己初心的追求,又一样在自己利索能力的范畴内尽着墨者利天下的义务,他很满足。
当初加入义师,是为了将来过上那样的生活。
之后重新征召入伍,在军中苦练,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站出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会破灭。
而在战斗中的奋勇,既是为了墨者的信念,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以及为了自己想要归乡的愿望。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他相信这番话。
适冲着庶轻王笑了笑,终于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若是想要归乡,那就回去呗。你说得对,归乡一样可以利天下,力所能及之内,做好自己的事,那就好了。”
庶轻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了,我现在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娃,一个女娃,只有名。我弟弟给自己起了个名叫轻侯,你也说今后咱们庶民也会有姓氏,我想,我们家就都叫庶什么吧……适,你帮我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适想了一下,说道:“三个男娃嘛,就叫俘芈、擒翳、归乡。女娃嘛……就叫君子吧。”
“这天下君子,以后不以血统姓氏论,也不以男女论,只以才华德行利天下论。女子,缘何不能为咱们墨家的君子?咱们墨家的君子,是和旧的君子不同的。”
这是四个简单的名字,俘芈,自然说的是庶轻王俘盟楚王之事;擒翳,自不用提;归乡,亦是如此。
唯独女娃的名字,适给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可庶轻王却听得欢喜,念叨了几声。
适取出纸,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名字,折叠好后放到了庶轻王手中,笑道:“来日方长,我们都会老,将来的天下终究是孩子们的。我若活的久远些,倒想看看你这四个娃到底走了什么样的路。”
庶轻王心想,是啊,会走什么样的路?谁人能知道呢?自己原本想着,让一个男娃长大去城邑学个铁匠,可他要是不愿意去呢?或者他要是极为聪慧去了更好的学堂呢?
亦或是他成为了自己都从没见过的某种职业……几年前,沛邑可是没有铁匠的,更没有女医、教师、织工这样或是那样的职业。
庶轻王想,以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但也定会越来越让自己看不懂,若是十年前说起铁匠,他哪里能知道那是什么?
十余年后,若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这天下又会多出什么东西呢?
那时候,墨家难道真的还只在沛邑吗?到时候纵横南北数千里,又哪里能知道孩子长大后会在哪里?
庶轻王又想,听弟弟说起过,适给他们那些孩子讲过,海外有山有岛有人,有些地方遍布金银,也或许那时候孩子们已经可以扬帆出海去寻找金银。
想着这些古怪的仿佛幻想一样的事,庶轻王喃喃重复着适的话,说道:“是啊,那我也活长一些,看看他们到底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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