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对面的费国城邑,名为筑虎,原本后世被楚国攻占后更名为襄贲,成为了重要的战略要塞,而在此时就是费国的筑虎邑。
河对面的义师驻扎了一旅,旅帅正是当年和庶轻王搭档的楚鲁阳人於菟,扩编之后已经升为旅帅。
在调令下达之前,於菟曾被孟胜叫去进行了一番谈话,大意就是费国封田之农苦矣,逃亡到这里已然不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若是就在河边追兵即至,不妨在不开枪的情况下将追逐的人驱赶走。
实际上,之前在此地已经多次出现了一些摩擦,孟胜作为墨家高层,与於菟等旅帅师长的谈话,实际上就是在鼓励他们“制造摩擦”。
调走第一师而将第六师调至这里,除了因为这一师的士卒多是刚刚感受过新生活、对旧时代充满恨意和愤怒的一批人外,也因为第六师的大量墨者中,以“自苦以极”派居多。
墨家内部允许有公开的派系,严禁以秘密团体的方式存在派系,所有派系在遵守墨家共同纲领的前提下,可以自行表达自己的意思。
但是所有的表达,都不得超越墨家共同纲领的范畴。又严禁组织秘密团体,加上外部环境也不那么残酷、墨家又需要团结自耕农、手工业者和商人,加上许多理论也有不同的解读,因而也没有造成分裂。
主流意见是适的那一派,“自苦以极”这一派系的,多数是激进派。他们以自苦以极以为荣、一切为利天下以为志、对于贵族充满恨意的同时,也对墨家和越国处在一种半合作、默许越国许多贵族直接转型,利用奴隶经营盐业作坊、发展种植业等措施表示不满。
他们自称为“纯粹墨者”,坚决反对墨家与各国之间的妥协,尤其是认为墨家现在完全有力量利更多的人,甚至于可以利于天下,却一直没有行动,为此多次表达了一些激进意见。
派别内以年轻人居多,他们斗志昂扬、精力丰富,是一群很不错的年轻人。
在之前的一些墨家内部的争端中,他们受到过批评,但也在反对一些人认为“泗上单独建成乐土”的争论中成为了最支持墨家上层的支柱力量。
从被批评过于冲动,到现在被赞扬立场坚定,既是内部争端的需要,也是墨家的势力与日俱增的体现。
现在他们被从邗沟调到这里,守卫着那条被费国的封田农民视为乐土希望之河的边界。
河的西岸数里之外。
十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农人藏在草丛里,小心地观望着后面的情况,听到后面轻轻响起的狗吠声,吓得一个婴孩张嘴要哭,母亲的沾满灰尘汗水的黑手牢牢地压在婴孩的嘴上,生怕哭叫出来。
孩子被憋的不住地蹬腿摇头,可是母亲的手终究没有松开。
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只是若是这时候哭出来,自己这十几人的逃亡就全完了。
被抓回去,要把领头的处以“劓刑”,割掉鼻子,而其余人则要被割掉耳朵。
若是逃亡的人数太多,还可能被杀,至于杀不杀,那就是贵族的一句话,并无铭文规定,因为《禁亡令》中规定贵族有权加重处置情节严重的封地农人。
之所以采用割耳朵这样的惩罚,因为剁脚趾的刑罚会影响干活。
割掉耳朵,倒也没什么,又不是死。
可是,都已经逃亡到了这里,距离泇水只有几里路了,若是这时候被抓回去,那真是死都不甘心啊。
做封地农夫的日子过了数百年,其实早已习惯。
曾经要为主人捕猎、砍柴、窖冰、割草、种地、纺织……做完了这些“公事”之后,才能够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做自己的事。
农奴不是奴隶。
农奴有自己的生产工具,也有小块的土地,贵族拿走的不是奴隶那样的全部劳动,而是拿走了农奴的劳役,让农奴依靠自己的小块土地养活自己。
饶是如此,即便数百年很多人早已习惯,但是如《硕鼠》之类的歌曲一直在农夫口中传唱,也常有逃亡的人。
只不过原来工具简单,产量低下,逃亡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毕竟比以前好些。这正是孔子于泰山见老妪所发的那句“苛政猛于虎”感慨的缘由。
等到墨家在泗上站稳脚跟后,这些许多一辈子困于村社封地上的农夫,终于有机会听到一种名为“希望”的幻想。
有些人在被征发劳役修筑城墙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些人在村社外的一些售卖盐和磨粉磨坊内,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些人在替主人运送粮食的途中,听到了一些传闻。
这些传闻就像是春天土地里的茅草一样,一阵春雨之后忽然冒出,然后就发了芽生了根,使出吃奶得劲儿也除不掉。
便于哼唱的“乐土”开始在农夫之间传唱,据说越过那条河,到了那边就有人接应,做上三五年垦耕,就能发一些钱和铁器的贷款,允许耕种百亩的土地,甚至五人还能分到一头牛。
而且那些土地是自己的,将来只要缴纳什伍税一的税达二十年、家里有人在军中服役过,那么这块地就可以卖掉,只要有人要。
至于学堂、识字那些东西,对于这些人而言,还过于久远。仅仅是关于土地和赋税的传闻,就足以让他们动了逃亡的心思。
他们不知道泗上最缺的就是劳动力,最缺的就是人口,如今莫说只是小规模的逃亡,就是偌大的费国的封地农民全都逃亡过去,以墨家的财力和组织能力、以民间作坊现在急需人手扩大生产的能力,完全可以全部吸纳。
他们只需要知道,过了河,便是“乐土”。
草丛里,那被狠狠而又有些颤抖的手捂住嘴的孩子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远处的狗吠也似乎逐渐远了,做母亲的急忙松开手,赶紧低头看看晕厥过去的婴孩。
旁边一人蹲下来,伸出黑乎乎的、满是泥土的、长长的指甲狠狠掐着婴孩的鼻下人中处道:“那日云游施药的墨觋说,晕过去掐这里。”
猛掐了几下,许是那孩子命不该死,竟然醒转过来。
那个掐人的人嘴里所说的“墨觋”,正是墨家派出在泗上诸国四处活动的人,明面上是送药、治病,暗地里却动辄传播一些东西。各国贵族虽恨,但墨家的铜炮闪烁,终究敢怒不敢言。
那《乐土》之歌,也是云游的“墨觋”传播的,在一些村社附近还有建起的磨坊,那里更是一到晚上就会聚集一堆的农夫……听讲故事。
这听的故事多了,原本看着很合理只是有些苦的生活,便变得除了苦味之外,还有那么一丝不合理的愤怒。
这十几人的逃亡故事,只是费国、越国、薛国、鲁国甚至宋国的土地上成百上千逃亡者的缩影。
或者新生。
或者重回封地,割掉耳朵,甚至罚为奴隶。
此时,当孩子终于醒来,嚎嚎哭泣的时候,领头的那人道:“不能再耽搁了,就差几里路了。使劲跑过去吧!跑过去,就能过上《乐土》里的日子了!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墨家又给铁器,怎么还能过得比在家里差?”
他们的逃亡已经引动了追亡卒的注意,刚才的狗吠就是那些追他们的队伍里传来的。
这十几个人早已经没了力气,听到《乐土》二字,挣扎着站起来。
抓了一把草填满早已饥困的肠胃;干涸的唇吸吮着清晨的露,舌尖粗糙的如同老牛一样卷过初秋的野草,仿佛这样便有了力气,朝着河边奔去,再也不去躲避什么。
领头的那个最是壮实,接过女人手里的孩子,夹在腋下,向前疾驰,喊道:“谁也别回头,就是往前跑啊!爹死妈死都别回头!”
他们的体力早已透支,几个人跑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却用挣扎着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向前跑。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墨家的马镫早已经传入费国,这些捕捉逃亡农夫的人也用墨家用来利天下的马镫来追杀这些逃亡者。
一条恶狗狠狠地扑到了一个摔倒在地的人身上,用力咬着那个人的双腿。
那个人的双手青筋暴出,插入泥土中,就像是身边的杨树将根扎下去那样子,想要挣开身后的恶犬。
撕咬的剧痛,已经不算什么,那人抬着头,始终看着前面不远处的河岸,可能忘了身后有恶犬在咬,心里想的只是:怎么就站不起来了?这马上就要到河岸了啊……
前面奔逃的人没有一个人回头,这是逃亡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谁被抓了都不要回头。哪怕是儿女父母和丈夫妻子,能跑一个是一个,回头就再也没有希望抵达乐土了。
在地上奋力向前爬行的人,在耳边再一次传来恶犬的呜呜撕咬声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恶犬拖住了。
当清醒之后,腿上的剧痛也随即传来,但他没有叫。
前面奔跑的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即便逃亡前有规矩说不会去管身后被抓的人,哪怕是至亲,可他相信她的妻子只是在跟着众人奔跑,追着自己被别人帮着抱着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被扑倒了,否则的话一定要转身。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趴在地上的人看着妻子踉跄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别回头啊!”
所幸、亦或是不幸。女人只是被石头绊了一下,并未回头,而是继续追着那个帮着抱孩子的人向前。
趴在地上的人想笑,但却不敢笑,因为一旦张嘴,可能就会被听到自己的嚎叫。
小腿上,好像那恶犬又撕下了一块肉,应该是顺着纹理撕的,咬住了一头就像是自己在家剥韭菜一样,那恶犬一定是顺着纹理扯住用力一撕,刷的一下一大块皮肉就会剥下来。
他想,不能喊出来呀,喊出来妻子一旦回头可就要被抓回去了。
他倒是还残存了一丝想要和妻子一起到泗上乐土好好过日子的梦想的,于是用尽力气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腿,确定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错觉,发现自己的小腿真的已经被撕下了一大块肉。
于是他想:“就算不死,也干不了活了。嗯……到了那边也没用了。”
然后,将要因为剧痛而喊出的瞬间,他把自己的一只插在泥土里的手拔了出来,狠狠地咬在了嘴里,噎住自己的嘴巴不发出叫声。
咯……
手指并不是很禁咬,好在有四五根,还够咬一阵。
剧痛之下,这人将要昏死之前,再看着远处已经模糊的那些身影,想着抱着自己孩子的那个人,心想:“他挺能做活。妈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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