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痤比魏击更知道魏国现在的处境,他作为相国,可以开府,有自己的一套人才体系,经过和他们的讨论,得出的结论就是魏国如今必须要战略收缩才能够在这乱世中存活下去。
魏国之前铺开的摊子太大了,从南到北,到处干涉,强盛一时,但也留下了沉重的负担。
在公叔痤看来,中山丢了、楚国夺回了陈蔡榆关,泗上崛起,这是泗上所言的秦翁失马焉知祸福。
或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现在魏国可以放下沉重的包袱,放下沉重的霸权外壳的包袱,专注于里子而放弃那些无所谓的面子。
中山国已经不可能夺回来了,实力不允许,秦与泗上东西夹攻之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用兵机会。
将中山的关隘图册赠与赵国,正可以缓和与赵国的紧张关系,祸水东引,引诱赵国灭中山。
只要赵国朝着中山国使劲儿,那么在南线必须要和魏国达成友好的同盟关系,否则的话不可能也不敢动用大军去攻打中山。
赵国必须要作出选择。
南下?
还是东进?
赵国君主不傻,就不可能既南下又东进,只要东进,必与魏盟。
同样,如果中山被赵所得,那么赵国就有了和魏韩一致的扩张空间。
燕、齐,如今都算是大国,不是一国可以彻底对抗的,这更需要盟友。
三晋原本的同盟关系源于楚国的强大,现在楚国之外又有一个泗上,这是共同的威胁。
如果能够达成三晋合纵,一致向西东发展,那么三晋之间的矛盾就可以缓和许多。
三晋表里山河,不一致对外,根本没有活路。
如果继续内斗,那么得利的必然是楚、秦、泗上。
中山国既然已经夺不回,那不如借中山消耗赵国的力量,缓解魏赵关系,重组三晋同盟。
其实在公叔痤看来,在法理上放弃中山只是战略收缩的一部分,其余方向也需要继续战略收缩,以休养生息。
魏击也不是愚钝之人,公叔痤的意思他听的明白,思索一番甚至明白了更为深层次的内容,问道:“相邦之意,是要借赵以制韩?”
三晋同盟除非是一大两小的情况,若不然就只能是二制一,魏韩因为楚国的缘故一直合作,排挤赵国。
现在公叔痤的意思是转变魏国的外交思路。
公叔痤笑道:“君上聪慧,正有此意。魏赵若盟,韩人必从。赵得中山,则齐燕皆为三晋兵锋可及之处。”
“况且,泗上骄狂,多行不义,日后必为大患,今日若能重结三晋之好,正可以压制东方各国,威逼秦人不敢东进。”
“表里山河之地,非三晋合力向外,不能够制霸天下。”
有些话,公叔痤不想说的太清楚明白。
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宣告着魏国文侯时代的四面出击战略的破产、宣告了魏国霸权的旁落,也宣告了魏国如果不尽快转变外交思路,大难将至。
干涉楚国继承权战争失败,代理人王子定被杀。
干涉赵国继承权战争失败,公子朝自杀。
干涉泗上费地国人暴动失败,背上了战时背盟的名声。
削弱秦国政策失败,秦国利用第一次中原大战的混乱开启了变革。
四面出击,四面失败,魏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如果这几战全都赢了,战国时代的霸主那就是非魏不可,然而却败了,作为国相的公叔痤只能为文侯时代的延续政策背锅、寻找出路。
之前的战略,靠的是势,以势压韩赵,结成的三晋同盟,其后果也便是一旦魏国失势,那么各国的反噬就极为严重。
魏击思索之后,又问道:“那么,对于郑国,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以为,韩人吞郑之心,可以被劝阻吗?”
魏击摇头,心说这自然是不可能被劝阻的,而且韩国还有名正言顺的借口。
当年韩侯军中杀了郑伯,之后郑国又围韩都恰好赶上了韩侯病死,双方有血仇,韩国对郑开战也算是有理由的。
当然理由只不过是借用前人的尸骨,实际上还是为了韩国现在的利益。
公叔痤见魏击认可自己对于韩郑局势的判断,挥手轻轻向下一砍,说道:“既然韩人吞郑不可避免,那么……君上何不和韩人一同瓜分郑国?”
瓜分一词,早已有之,所分之瓜非是胡瓜西瓜,而是本土的瓜。战国策中便有言,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而瓜分之。
郑国的存在,若在春秋之世,确实可以作为韩魏之间的缓冲,因为那时候政治制度的缘故,就算吞并了郑国其实国君也得不到太多的利益,最多就是多了一些封建主的效忠。
但公叔痤认为经过当年李悝和文侯的变法,魏国新的政治体系已经可以直辖更多的土地。
王权直辖更多的土地,意味着魏国力量的更加强盛,这个在春秋时候可以独立而且对于魏国而言独立缓冲剩余被吞并的郑国,如今被吞并对魏国更为有利。
公叔痤明白魏击的性子,也明白魏击根本没有跟上这个时代。
从当年田子方告诫魏击的那番话就能看出来,魏击的头脑还存活在春秋时代,尤其是之后逼走吴起、逼死乐羊、任命田文为相、重用贵族而轻士人这些举动,都让公叔痤感到不安。
吞并郑国,这是新时代大争之世、以及变法之后集权体系之下,对魏国最为有利的做法。
与其让韩国自己吞掉,不如和韩国一起分掉,这样既可以达成短暂的魏韩同盟,又可以扩张力量,也可以长期来看压制韩国的发展。
同时,郑国的西部边境和南部边境紧挨着楚国,可以将韩国更多的绑定在抗楚、防泗上的战车上。
魏国又不是没有吃过郑国的地,郑国这二十年丢掉的土地,一半都在魏国手里,韩国得了另一半。
本身文侯时候的政策,就是养卫、郑为缓冲和附庸,谋划泗上霸权,放弃了先西后东的战略。
但现在的局势,已经和文侯时候大为不同。
魏击皱眉道:“相邦之前还说,韩人若强,将来必为大患,不服魏尊。这……这与韩国分郑,只怕是……养虎为患?”
公叔痤郑重道:“养虎为患,其患在多年后。”
“君上且想,如果我们与韩人一同分郑,赵人如何想?”
魏击道:“赵人必以为魏韩血盟,关系更近。”
公叔痤又问道:“三晋山河环绕,土地交错,若魏韩血盟,赵人必觉得自己被排挤,也不得不担忧魏韩北上侵赵,他们必然谋求与我们和解。”
“这时候,我们献上中山的关隘图册,以此作为诚意。赵人先以为我们和韩人结好,已然慌张,而且泗上咄咄逼人赵人只怕也已担忧,这时候我们再复三晋之盟,可能性便大了许多。”
“三晋同盟,因为有楚国和泗上的关系,魏韩更容易成为盟友。而三晋同盟真正的关键,就是赵国。”
“我们分掉郑国,既可以增加国力,又可以让赵人以为魏韩同盟更进一步,使得他们也谋求与我们和解,正是一箭双雕之策。”
“反过来,如果我们和韩国,因为郑国而出现了矛盾,赵国便可能转而与韩结盟,威胁魏国。”
“现在魏韩结盟,赵国不敢南下,又担忧我们北上,便可以放下当年支持公子朝之怨,与我们主动修好。”
魏击似乎明白过来,这是要用分郑这个举动,让赵国误以为魏韩之间达成了更为深刻的盟约关系,从而使得赵国紧张于魏韩的敌对排挤。
赵国的出路,不是在中原,只能向东或者向北。
而不管向东还是向北,魏韩都是赵国将来战略发展的背心,这边的外交关系搞不好,就不可能全力完成赵国的战略。
向南发展……只有卫国可以动手,但卫国是魏国的禁脔,打卫等同于宣战于魏。在魏韩瓜分郑国的背景下,赵国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以魏韩分郑的做法,促使赵国放弃南下战略,全力东进谋取中山,这样就可以使得三晋合纵,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敌人,使得这个盟约更为稳固。
宋国的事,原本对魏国很重要,尤其是在文侯时代四面出击的战略之下,那是魏国谋求楚国优势和泗上霸权的必争之地。
但随着魏国国力衰弱,宋国的意义已经不是核心利益,相反休养生息加速变革以及在外交上联合三晋,才是重中之重。
魏击本身对于在宋国开战就有忧虑。
尤其是泗上作出了总动员之后,这种忧虑更大。
以泗上现在表现出来的决心,以及泗上报纸舆论的方向,可以确定一旦在宋国开战,那就要不死不休了。
就算到时候各国出兵,魏楚韩三国必为主力,韩国另有二心,这一场仗维持均衡,魏国至少要出战兵、辎重、民夫十万,旷日持久,魏国只怕是支撑不起。
相反,公叔痤的战略是借此机会,趁着各诸侯的目光都盯着泗上和宋国的时候,和韩国合力闪击郑国,损失最小,得利最多。
霸权的时代结束了,大争之世之下,泗上已经被整合,天下诸侯除了各个大国只剩下了卫、郑,这时候霸权的那一套师出有名之类的让人臣服的策略已经没用了。
因为就算你做了霸主该做的事,谁来承认你这个霸主呢?
葵丘会盟,十四五个伯爵以上的诸侯齐聚。
现在,就算再有霸主,把那些小国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得够五个都两说。
公叔痤的意思,便是要转变思想,从春秋走向战国,不要满脑子还想着当霸主了。
霸者、伯也,诸侯之长也。诸侯都没有几个了,还霸什么霸呢?做仁义之秀,可是没有观众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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