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往那一摆,有时候那就是道理。
徐弱看了一眼那个人头,心想昔年公造冶在彭城时候也是这么讲道理的,有时候这样讲道理确实有用。
只不过这道理其实还没讲清楚。
在场的贵族不管是否情愿,至少此时都答应了,因为他们都知道驷子阳的余党是群什么样的人。
别说以利社稷的名义杀个贵族。
当年政变之后,郑繻公贵为国君、太宰欣权势之大,驷子阳的余党们皆披缟素,从城外杀将入城,把繻公杀了,顺带还杀了太宰欣的全家,此时杀几个贵族以儆效尤的胆魄还是有的。
那驷氏贵族提着人头道:“墨家说的既有道理,可以保存社稷,那就不可以不执行。”
“守城有功者当赏赐,拆除房屋者当陪,困守坚城需要粮食……这一切,都需要我们拿出一部分来。”
“一部分金银钱财、一部分粮食粟米,还有一些将来赏赐有功的庶民奴隶的田地。既为社稷,先从我做起。”
毕竟墨家这一次提出的政策很妥协,而且只是动了一下生产资料所有权,并没有动财产,郑国府库中的财富根本不足。
各个贵族肯定也不能拿出太多,不是没有,而是真要拿出太多,一些破城后未必死的便未必肯愿意真心抵抗。
城中富庶者、田多者、大商人等,都需要拿出一部分财力物力以助守城,而作为真正掌权的大贵族们这时候就需要做个“榜样”,他们不拿,只用暴力逼着中层拿也并不现实,而且拿出来的也未必够。
郑君和驷子阳余党的头目将那契约一签,又定下了许多规矩,便和墨家的人一起来到了城中。
在组织起来的民众面前宣读了变革的诺言以及功必赏之类的号令后,又装模作样地给民众谢罪。
墨家则迅速按照组织术和多年的守城经验,将在新郑的明面的墨者和一些有进步倾向的士阶层组织起来,宣传法令道义,将守城的戒律以及将来变革的内容一一讲清楚。
四日后。
一道初具规模的新城防已经在魏韩的主攻方向的旧城墙后面建立起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
既有组织术和技术上的进步,也有民众真心愿意劳作的精神力量。
然而当郑君看到这已经出具规模的城墙、看着那些奋力挖掘井井有条的民众、看着那些和民众一起同时宣扬墨家道义的墨者、听着那些在民众间传唱的一些颇有反抗色彩的歌谣后,开始恐慌于民众的力量。
当日进言让他把郑国民众的抵抗卖个好价钱的近臣听着郑君的叹气,如何能够不明白什么意思呢?
面对此事,他便道:“君上所见,便是臣下当日所忧。”
“君上可记得当年繻公事?繻公杀子阳,民众不动;子阳余党入城弑繻公,民众不动。”
“君上可曾见过民众如此卖力于一件事?”
“昔年修筑城墙,十五日时间,修筑的还不如这四日修筑的土方多。墨家之义,人人平等,无有尊卑贵贱,如今民众只知墨家却不知君上啊。”
“昔年繻公事,民众不动。今日君上若是有事,民众岂肯动?若是有一日墨家说君侯皆有罪不合于天志,民众将如何?”
郑君乙叹息道:“泗上言,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言不虚。宋、滕、薛、费之事,历历在目……哎。”
那近臣又道:“君上可知大河决口是什么模样?从不是一下子就有巨大的缺口,而是先有小口,水流因为有蚁穴这样的缺口奔涌而出,越来越大,直到无法控制。”
“民众也是一样的道理,今日答应他们多增籍税需要经他们同意,明日他们便要废除君侯已达平等。民众一旦组织起来,力量是可怕的。”
“固然,他们可以挡得住魏韩,但这郑国不再是您的,那么对您又有什么利呢?”
“况且,子阳余党财富众多,土地广袤,民众皆感念他们。将来他们振臂一呼,如田氏代齐,您又算什么呢?”
“所以,臣下问君上考虑的,都是为了君上的利啊。”
“民众一旦被墨家蛊惑煽动,魏韩也必然惊惧,这也是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若是他们攻城不利,则更惊惧恐慌。”
“城中本就不曾一心,如今又行这样的夺士大夫贵族之利的政策,到时候在城中为应的必多。若是您晚了,只怕魏韩便不需要您了。”
“我固然是为了君上自己,也是为了郑氏的宗庙啊!到时候请封为君,分封一地以祀宗庙,这才是真正的孝义啊!若姜齐,如今连宗庙都无人祭祀以致荒芜,这样将来有何面目去见祖先?”
郑君乙慨然道:“我何曾也不是为了宗庙祖先呢?如果是为了我自己,那我早就应该死了!子阳余党弑君而立我,我正是为了忍辱负重以为将来能够延续宗庙的祭祀啊。”
“不知我者,谓我鄙卑;知我者,只怕只有当年评价白公胜之乱中王子闾一事的墨翟啊……”
近臣也跪道:“君上之贤、之忍辱,这是世人所不能够理解的啊!”
…………
城外,魏韩联军大营。
几日的轰击,新郑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集中火炮轰击的方向已经出现了小缺口,只需要再有几日就足以攻破城墙。
以往数百年的经验,只要城墙攻破,帅一军突入缺口,城中自溃。
只是魏韩的铜炮并不能长久地发射,发射一次需要冷却很久,而且数量也不算太多。
魏军主将感叹道:“若有泗上那样多的火炮和工兵,新郑早已拿下。昔年吴起破大梁,便是借火药之力,但终究不比墨家攻城的速度快。”
韩军主将笑道:“只可惜当年菏泽之盟,诸侯相会,约定攻城不得挖掘河堤冲刷城墙,水淹三军。若不然,区区新郑,毗邻洧溱,早已破之。”
话也就是这么说说,当年的会盟是诸侯签订的,公之于天下,这种条约能否遵守不在于道德,而在于有没有一方有暴力可为维持这个条约的延续。
泗上如今越发强大,真要是不经诸侯许可,主将私自挖开河堤或者建筑水坝淹城,到时候墨家真要是出兵讨伐,一旦战而不胜,到时候就要被拿出来审判。
当年齐公子午都被枪决了,就以为屠城这点贵族们看来的小事,他们论及身份肯定是不如一国的正牌公子的。
而且还要考虑到那些和墨家走的很近、受墨家“利天下为大义”影响的侠。真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到时候想要赴义而成大名的侠们,可是会真有可能杀他们全家的。
墨家还好点,并不怎么喜欢用刺杀的手段,可那些激进的农家、侠、以及一些追求小国寡民无政府的学派,经常会干一些刺杀之类的事。现在又有了火药,谁也不愿意一家人刚出门就被一马车火药炸的尸骨全无。
基层没有管控力,杀了人就跑的事常有,谁也不敢轻易动。
再说就算是诸侯的命令,除非是有书面的命令,否则在外领兵的将帅们都不可能去做诸如屠城、挖河之类的当年菏泽会盟规定禁止的事:一旦没有书面命令,将来他们还怕背锅呢,刺侠层出不穷,泗上数万大军枕戈待旦,到时候被抓去公审枪决,那可不妙。
这一次攻城不能用水淹,新郑城又是一国国都城墙高大,也就只能用火炮破城缺口的手段。
城门那里原来在火炮刚出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地方,但随着墨家的一些守城术的传播,新郑除了在北部城墙修了行墙马面之外,还在城门后修筑了第二道门,那里反而成为最难攻破的地方。
即便如此,城墙本身的夯土结构也经不起火炮的轰击,也就这几日没有下雨,否则一场大雨现在城墙可能就已经垮塌了。
魏韩两军的主将正讨论的攻城的时候,有人前来回报,说是城中细作拼命送出了消息,墨家已经帮着守城,并且在城墙后部署了一道新的城防。
魏军主将听完了细作的回报后,摇头皱眉道:“墨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未见过如此守城的。城墙一旦被破,城便破了,一直如此。”
“他们却在城墙后又部署一道新城防……这闻所未闻,会有用吗?”
韩军主将道:“不可轻视。墨家最善守城,其又将守城与天志几何九数关联,只怕必有手段。”
魏军主帅点点头,他还不能够从几何九数的理性角度去理解城邑攻防战,一切都源于以往的经验,所以很难理解城中到底要干什么,也想不通该怎么修才能抵挡得住城墙坍塌带来的恐慌。
可经验除了告诉他城墙被破城邑便破的道理外,还告诉他墨家善于守城和攻城,以至于很多完全不通看似不合经验的守城战术都有着巨大的作用。
至少墨家在攻城无有不克、守城无有不坚这件事上,也算是留给他的经验。
是以他不得不蹙眉思索加以提防,却无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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