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证过后,将信交到了对方手中,祝祷了一句,却不知道对方准备怎么把信送过去。
转念又想,看来韩军军中的墨者组织着实不少,怕是送信前来的那些运送粮食的民夫中不只是藏着一条线。
接信的那几个人是旁边连队的,之前并不认得,但是从刚才那些人回营的路线上可以知道。
鼓声催动,新一轮的攻城似乎要再度开始。
经过了十余日的争夺,原本几十步宽的城墙缺口已经扩大了将近两倍,但魏韩联军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缺口太小,里面的郑人既可以组织反击又可以利用火炮封锁,使得进攻难度极大。
城墙外的炮轰和爬城争夺,不可避免地要每天都付出极大的代价。
在付出了许多之后,总算是拥有了一个可以部署营垒、将火炮前移、可以囤积兵力准备展开的足够大的缺口,这几日魏韩联军的目的就是要稳住缺口。
堆积的尸体已经发出了一些恶臭,大量的尸体堆积在缺口附近的城墙下和缺口后面的空地上。
这时候天气还不是很冷,秋末冬初,新郑的气温还不低,尸体堆积在地上三五日就会胀发起来。
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噗噗的爆裂声,这对魏韩联军的士气打击也很大。
主将帐中,作为主将肱骨辅佐羽翼、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的方士正在向韩军主将进言。
“将军,墨家的一些道理虽然荒谬,但也有一些道理是可以用的。如今尸体堆积,我军想要破城仍需时日,大军云集,疫病易生。”
“况且尸体堆积,于我军士气不利。不若遣派几名心腹之人,前往城中,约定清理尸体一事。”
“一则可以预防瘟疫,二则也可以使得士卒敢于用命。尸体堆积,士卒也不愿自己的尸体于烈日曝晒之下腐烂。”
韩军主将明白现在的状况,在援兵抵达之前想要攻下新郑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缺口处的争夺就持续了好几日,死伤众多,这才只是得到了一个可以展开进攻部署地的小地方。
除非等到援兵和后续的火炮抵达,一面主攻一面佯攻,再打开几个缺口,才有可能攻陷新郑。
战争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尸体堆积着,的确对于军心颇为不利。
死在城下的基本上都是一些魏韩联军的士卒,除了几天前城中趁着城外防御松懈的机会组织了一次反击之外,大部分现在还没有收容的尸体都是魏韩联军的,这就显得死人很多,士卒心惊。
方士为将帅的肱骨羽翼,主持各种平时的工作,打仗毕竟也不仅仅是两军对阵那几个时辰,方士提出的意见很合理。
韩军主将便道:“如此也好。菏泽会盟之时,墨家主张建立行于诸夏战场的救治医者,又是他们主张的尸体收容休战必须遵守。”
“他们应当不会拒绝,只是要快,不可给他们过多修整的时间。”
“待尸体收容完,即让术士安葬。”
安排什么人进里面去协商,那不是方士能够决定的,况且这件事也不是韩军一方的事。
方士进言之后便自行退下,话说到这也就够了,再多的他就不能说了,若不然将来出了问题容易暴露。
到傍晚的时候,进入城中协商的人回来了,城中同意在天黑之前收容尸体。但是不准携带兵刃,郑人也不会袭击,如果要是有人携带了兵器则视为有诈。
魏韩这边便组织了千余人,不携带兵器,进入到城墙的射程之下和后面的空地上,用各种工具将地上的尸体带回去。
有些已经腐烂到一碰就黏糊的地步,便就用铁锹之类的工具铲起来。
靠近城中第二道防线的地方,几个人悄悄看了看身后正在清理尸体的人,这里距离城中筑起的第二道简易城墙还有几十步的距离,这几十步的距离就是这些天进攻的最远端。
因为缺口处之前还未扩大,兵力不能展开,所以也就是打开缺口第一天死在这里的一些人。
人群中的一个伍长摸了摸怀中的信,想着怎么才能有机会把信送进去。
后事他倒是不必多考虑,家中父母已经亡故,也没有娶亲,同伍的几个人和他差不多,都算是韩国的第一批“职业兵”。
同伍的人也都是墨者,翻转尸体的时候心里对于这种不义之战更是厌恶。
郑国小国,没找谁没惹谁,魏韩就是觊觎人家的土地财富,便要杀人。杀郑人也杀自己人,这些死在这里的士卒的命,按照墨家的说法都该算在主张开战的魏韩君侯身上。
伍长甚至能够想到,占据郑国之后,如果韩国选择把都城迁到新郑,又将带来多少苦难。
如果韩国迁都,那肯定要顺带着一大批的韩人一同迁来,否则在和韩国有血仇的郑国国都上缺乏韩人,韩侯也要胆战心惊。
既要迁人,那么就得有人迁走,迁来的韩人不可能喝西北风,得有土地。
郑国被灭,郑国的公田、俸田、贵族封地肯定是归属于韩国的,但是土地上的人却不是韩人,这就需要互换:将这里的人赶到韩国旧的封地内做农夫,再把一些韩人迁徙到这里。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破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迁民,这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的事。
但也偏偏是这种理所当然理应如此,让越来越多的接受了百家学说启蒙的人开始对贵族的存在充满了仇恨,并且随着这种懵懵懂懂的自发仇恨延伸,逐渐理解了旧制度旧世界的不合理。
持着信件的伍长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于大义的,也是利于自己的,毕竟自己的利益只有自己能够争取,而利天下最终才能利自己。
哀叹过之后,他想的只是怎么把这封信送进城去。
贸然跑过去,城上的人必然会选择用火枪弓弩射杀,五十步的距离不是那么容易跑的。
随着旁边的尸体逐渐清理干净,天也逐渐黑了,伍长忽然想到了自己该怎么做。
就在后面让他们快一些的呼喝声传来的时候,伍长和身边的同袍伙伴们忽然放下了手里的尸体,向前走了几步。
一条白色的棉布从伍长的怀中摸出,扬在手中高高飞舞。
他没有选择快跑,因为如果快跑,可能会遭到城上的攻击。
在身前身后那些人错愕的目光中,五个人开口用韩地的方言唱起了一首歌。
他们相信,不管守城的那些人是泗上的还是郑国的,不管能不能听懂他们这些方言在唱什么,但只要唱出来,便会让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这是一首很欢快的小调,在这样的布满恶臭和死尸的傍晚唱出来,仿佛太阳又升起来了驱赶走了这些恶臭和昏暗。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庶民们今日一遍遍唱个不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纵然还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会平定下。”
“庶民的敌人惶恐不安很害怕,我们却说太好了。”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昔日子墨子仿若在预言,唱着庶民的歌调,告诉天下人:”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纵然还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会平定下。”
“天下的庶民沉默千年,如今该让蠹虫们悔罪认错。”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蠹虫们该为不属于他们的财富认错。”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追随《乐土》的箴言,万民制定天下法,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我们要让蠹虫们屈膝,要让庶民们扬眉,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真正的道义会指导我们。”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庶民们今日一遍遍唱个不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纵然千百年过去,民众还会把这记心中。”
“不义的统治终要终结,正义的力量终要获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庶民不再需要血统流传的大夫卿侯。”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平等成为天下道义的上流。”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把那蠹虫都踩死。”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把那蠹虫吊死在木桩上……”
这歌声很欢快,但从曲调的话听不出里面蕴含的那种血腥味儿。
像是天边的晚霞,颜色如被血染,但除非很特殊的情况,并不会有人去联想到血腥。
和郑国最流行的那些情歌或是民间聚会时候唱的那些俚曲很像,用的也是不是太标准但还能听出来的“赋”和“兴”的风格。
原本短暂安静的战场因为这一曲听起来很欢快的歌而变得更加安静。
那些在忙着清理尸体的魏韩士卒扬起头看着远处举着白色旗帜不断靠近新郑新城墙的五个人,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尸体,侧着耳朵在听他们唱什么。
原本听不清楚。
很快新的城防上也唱起了一样曲调的歌声。
然而更加听不清楚,因为那不是雅音,也不是魏韩方言,而是更加白话的郑国方言和泗上方言,于是更加茫然。
曲调一样,词音迥异。
会唱的人不会茫然,因为即便听不懂那些歌词却也听得懂这首歌。
不少听得懂的人,譬如营中的方士、新军的军官、随军的匠人、管辖的小吏……看着越发靠近城墙的那五个人,默默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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