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君的密信,真的可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公叔痤预想的计划已经因为墨家在新郑的介入出了大问题,他也已经是急躁了数日,现在这件事总算是出现了转机。
楚国不足为虑,只要郑国的事迅速平定,大不了可以割几块地给楚人,以平息楚人的怒火。
公叔痤明白楚人的愤怒源于何处,和墨家不一样,墨家出兵的理由是非攻,而楚国则是郑国这块肉你们吃了居然不分我?
况且,郑国覆灭,割让土地给楚,可以割韩国的部分,以此挑唆韩楚矛盾。
本来那些土地是不属于韩国的,而是郑国的,但是在瓜分计划上已经划给了韩国,现在又被楚国抢走了,那么韩国肯定会怨恨楚国。
同时,又可以把韩国推到防楚的第一线,从而让魏韩同盟更加紧密,为重塑以魏为主导的三晋同盟战略做准备。
公叔痤也明白,这是魏国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即便三晋同盟再复,也不可能以魏为主导了。
他一面立刻写信凑请魏击,一面告诉传信之人一件事。
“一旦破城,切记,墨家之人不可轻杀。如果他们抵抗,则击破他们;如果俘获了他们,一定不要杀戮,要以礼相待。”
“不要给墨家以借口,更不要让楚国借墨家之力。墨家为天下大患,但魏国不可出头。”
“另外城中民众,万万不可屠戮。至于那些反抗之人,尽皆留下,约束军纪,秋毫无犯。”
“毕竟,新郑要归韩,非是魏地。将来这些烂事,交给韩人解决。杀人,韩人愿意杀就让他们杀,也不要去制止。但如果是我们俘获的,千万不能杀。”
“尤其是在新郑的墨家头目,切不可动。非到万不得已诸侯一心之时,不可轻杀墨者,以免报复。”
使者一一记下,公叔痤又亲书一封给郑君的信,大意就是他隐忍负重为了除掉弑君贼子的事,是值得大义赞赏的,请封为君之事,也已经奏请了魏侯知晓,必会答允。
又谈了谈当年郑国臣服晋国的历史。
但是,最后又提点了一下郑君,当年郑国所谓“晋楚无信,我焉的有信”的想法很危险。
当年楚国如日中天的时候,进攻郑国,你们派人求援,完后援军没到呢你们就投降了楚国。结果决战的时候,你们郑国按兵不动,然后挑唆晋楚决战,放言谁赢了你们就从谁。现在再有这种想法是危险的,不要玩火,要投降就赶快,否则太晚了将视为郑国无信,就不接受投降了。
信的最后,公叔痤又表示虽然暂时攻城不顺,但是魏韩已经起大军前去,新郑必破,如果郑君不抓紧,到时候就不算主动请降。一些当年和驷氏血海深仇的七穆之族多在魏国,你郑君乙也是他们认为弑君的人,你要洗清你的污点就不要等破城之后,一旦破城就没机会了。
若是以往,公叔痤还可以写一封诸如“再不投降,一旦城破则尽屠之”的威胁,奈何菏泽会盟之后众人实在没有这个胆子,除非要和墨家彻底翻脸,或者说国君下令。否则真要是墨家打来,国君一看挡不住把下命令的交出去公审枪毙那又不妙。
这年月,奋进之士刺杀横行,以此为荣。非有十分的胆子,谁人敢下一些诸如屠杀挖河之类的命令,再说泗上大军难挡,诸侯心思不一都想渔翁得利,谁也不敢轻动底线,只能遵守墨家立下的规矩。
规矩有时候就是这样。
周天子有军力可以把齐侯扔进锅里煮熟的时候,诸侯们都很守规矩,哪里敢僭越。
墨家出兵冲到临淄城下逼齐国交出公子午公审枪决后,诸侯们也都很守规矩,最起码不轻易屠城了。
公叔痤很清楚如果天下诸侯一心,泗上墨家未必能敌,可问题就在于天下诸侯不一心,这就导致大家都只能守墨家的规矩最好别招惹,否则墨家这边猛打,再被其余诸侯背刺,一国也就完了。
就像是这次号称要干涉宋国的会盟一样,公叔痤心里很清楚,没有赵、秦参加,这个会盟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也就喊喊口号借机瓜分郑国那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时候逼得秦、赵也主动参加了反墨的会盟,那才是真正对墨家动手的时候。现在看,似乎还远。
再者来说,新郑在瓜分计划中是归韩国的,新郑现在被墨家染得乌黑,公叔痤巴不得韩国去头疼呢。
同盟是同盟,合力瓜分是合力瓜分,但魏国可是一直防着韩国的,否则郑国何至于能活这么久?
留一堆受墨家影响的郑人给韩国,让韩国吃也吃不下、吐也吐不出,又在南部和楚为敌,到时候还不是乖乖认魏国做盟主,跟在魏国后面?真要是让韩国吞了郑,韩国国势一强,只怕到时候这盟主你魏国做的我韩国便做不得?
既然这个魏韩同盟还要继续保留下去,魏国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于明面上坑韩国,只能选择在新郑掺沙子。
就公叔痤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新郑就算被攻陷了,对韩国来说也会是个大麻烦。
郑国人什么样,公叔痤不是不知道。
因为郑国经济发展的早、社会更富庶一些,所以郑国的民众算是觉醒的比较早的。逃战、避战、唱歌、驱逐国君、议政……这些事本来就很麻烦。
现在围城这么久,城墙也塌了,结果新郑现在还没有崩溃,公叔痤心想,等到韩国占据了新郑,这些问题只怕会更严重。
新郑是座大城,韩国为了灭掉郑国把国都就安在了韩郑边界上,那么新郑将来作为韩国的国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想要当国都,得迁民、移民、赶走一些人、带来一些人,到时候这些问题积攒在一起,还有个不出问题?
公叔痤心想,墨家的事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和手段来处理,我处理不了,想来韩人也处置不了,那我又何必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
将这一切都吩咐下去后,公叔痤便又亲书一封信,选派府中能言善辩之士出使楚国。
楚国想要什么,公叔痤很清楚。
然而想到和得到之间还有一个做到,楚国要是能一战把魏韩联军全灭战线压到黄河、洛阳,那么楚国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实现。
可就现在来看,楚国怕多是想要打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在郑国被瓜分的前提下分到一部分土地。
这件事源于什么呢?公叔痤也清楚,源于楚国的变法。
虽然楚国的变法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但是总归是变了就不变要强,平定了陈蔡王子定之乱后,楚王的力量得到了增强。
一改当年大梁城一战后全面溃败的态势,但也还没有到庄王时候饮马黄河的强势。
打墨家又不敢打,那就只能选择和泗上在郑国这件事上结盟,压一压魏韩,展示一下力量。
毕竟和墨家开战需要全面战争,需要动员整个楚国的封君,而郑国争夺战也就是一场可控的会战。
公叔痤希望楚国想一想泗上传来的那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并且表示很支持楚国之前提出的中原共同防墨的盟约。
双方这一战不可能扩大,最多也就是围绕着瓜分郑国来打,关键就在于双方都有自己的底线。
楚国想要的,无非就是榆关的侧翼、颍水以北。
魏韩独吞郑国,对于楚国确实相当不利。
从地势上讲,后世的许昌现在的许,是郑国的;许昌西南的襄城现在是韩国的;襄城往南是楚国大县叶县;往西是边境重地鲁阳。
楚国面临郑国的城邑是召陵,这时候或者叫召陵或者叫隐阳,在隐水之阳,后世叫漯河。
楚国的边境,大抵就在后世杨再兴战死小商桥的小商桥附近。
以召陵为界来看,东边是楚国重镇陈,西边可以不用绕伏牛山直接威胁楚国的边境重县叶、舞阳、方城。
楚国花费重金人力修筑的汾陉塞要塞,被许昌和襄城夹在中间,等同于废掉了。
楚国的中原梦想依靠着许昌、鄢陵东北的榆关苦苦支撑,榆关以东已经被魏国占据,如果魏韩再得了许昌、鄢陵,楚国在中原地区就彻底丧失了话语权,魏韩想什么时候打楚国就可以什么时候打。
反过来,如果许昌、鄢陵在手。
东可以支援榆关、西可以连接汾陉塞,使得楚国在中原的局面很好看,进可攻退可守。
如果魏韩攻楚,那么必须要先攻许昌,许昌不攻下,楚国随时可以抄魏韩后路:走鲁阳平顶山一线,楚国可以从许昌攻襄城反击;如果攻许昌,楚国可以从鲁阳叶县出兵攻襄城,威胁韩国都城阳翟。
所以魏韩攻郑,楚国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的确,墨家的道义楚王很讨厌也很防备,但是只要楚国一日没有争霸中原重蹈辉煌的国力,宋国对楚国就不重要;而哪怕是为了防御和变法,郑国的南部也必须要握在手中。
墨家才崛起了几年?楚国和三晋打了多少年?围绕着郑国楚晋之间斗了二三百年,死了少说几十万,怎么可能就轻易松口?
公叔痤不是不知道,但泗上崛起了,我魏韩就占了郑国了你楚国能怎么样?和我们全面开战让泗上墨家摘桃子?
出于此种判断,公叔痤希望欺骗一下楚王,诱使楚王期待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字里行间中貌似有那么几分许昌鄢陵未必不能让给楚国、魏韩楚之间不要开战让墨家占便宜的意思。实则是在拖延时间,一旦新郑城破墨家没有出兵的理由而退兵,那么楚国自然会退。
只要三年时间稳定下来,加强许昌等地的防御,逐渐站稳了脚跟实现了有效的统治,楚国就轻易不能夺回这些地方了,同时也让韩国如芒在背,不敢轻易忤逆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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