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舵被卡住的余皇号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于是在简单的动员和墨者们开了一个小会之后,打出了“尾舵已坏,无需救援”的旗语。
经过激战,墨家的舟师已经转入了反攻,左翼的大部分船只已经开始向前划动,准备包抄越国水师的全部主力。
阵型一动,也给了胥蠋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说有些可笑的机会。
打到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灭掉一艘墨家的主力楼船,并且可能是唯一一个灭掉墨家楼船的机会。
然而墨家舟师一共有十七艘大楼船。
胥蠋很清楚现在的败局,墨家右翼已经击溃了己方左翼,抢占了水文上游,正在展开;中军也已经开始反扑;左翼打出来一个一比一的交换比堪称自墨家崛起泗上以来诸侯对墨的一等一的大胜,然而墨家的左翼船只和兵力依旧占优。
现在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趁着墨家的左翼开始变阵抢占上风向准备包抄的时候,在合围之前找到空隙钻出去。
带着剩余的一艘楼船,三十余条小船攻击尾舵被毁的余皇号,不是为了求胜,只是为了忠君之事。
因为他无处可跑。
帆桨船不是帆船,需要休息,需要帆船数倍的补给,离开了城邑港口就活不下去。
墨家的船上装着铜炮,越国没有部署炮台的港口,躲进港口瑟缩一团,就只能成为墨家舟师的活靶子。
这也是为什么他非要选择决战的原因……不决战,等同于在港口等着墨家排好阵型用火炮轰击,或者看着墨家的陆军登陆,用陆炮居高猛轰。
今日之败,已经无可避免。
在墨家左翼转弯过来的船队已经开始包抄的时候,他也下定了决心,指挥着身边的作为预备队的剩余船只,朝着尚未合拢的缺口冲了出去。
余皇号上,表达了不要支援的旗语还在飘荡,中校舰长下达了命令。
“砍断桅杆、将帆布全部扔下水!”
“桨手弃桨,领取短矛,准备肉搏。”
在隔断楼梯处的传令兵大声回应着舰长的命令,一直在划桨的桨手纷纷领取了短矛。
他们并不披甲,连最简单的皮甲都没有,因为他们工作的环境闷热潮湿,根本没有办法穿衣服。
在船上搏斗,甲胄很重要,乱战之中一套甲往往能救命。
而桨手平日训练的主要内容就是划船,对于格斗并不精通,也就堪堪会用短剑,真需要他们搏斗的时候已经是到了生死存亡之时。
如果还有机会,其实桨手是要优先乘小船撤退的,因为水兵容易训练而桨手训练极难并且需要很专业的技巧。
此时余皇号的周围还有六艘己方的小船,正在和七八艘越国的小帆桨船搏斗,远处越国的旗舰以及三十多艘小船已经从缺口冲出朝着这边扑来。
砰砰的火炮声不断响起,余皇号上的炮手沉稳地装填着火药,利用距离上能打到别人别人打不到自己的优势不断射击着。
他们瞄准的不是越国的旗舰楼船,而是越国的那些小船,因为旗舰楼船吃了十几枚铁弹依旧没事,而那些小船往往吃个三两发就要沉没。
越来越近的敌舰,越来越近的鼓声,越来越近的炮弹击中小船的惨叫声,这一切都让船上的人紧张不安。
火枪手们检查着自己的装填情况,格斗水兵们一只手抓着栏杆上的绳索,等待着肉搏之前的撞击,炮手们竭尽全力将炮口转向瞄准冲过来的敌舰。
轰……
一声巨响,越国的旗舰楼船在避开了两枚炮弹之后,用舰首狠狠地撞击在了余皇号的侧弦上。
巨大的撞击力直接将七八个在那里等待的水兵碾碎,十余个后面的桨手被撞死,还有一些人掉进了水中。
砰砰……
火枪手开始射击,越国楼船上的弓手也开始还射。
穿着皮甲的越国剑士跳起来,从相撞的地方想要冲到余皇号的甲板上,却被伸出来的长矛刺中推下了水。
围过来的小船扔出了钩索,善于攀登的越国水手想要攀上余皇号的底层甲板,手刚刚摸到了木栏杆,就被守在那里的水兵用斧子砍掉了手。
舰长站在最高处,身边只有一些精锐的装备了燧石枪的火枪手,借助高台射杀着越国的精锐剑士。
越国的弓手也瞄准了在高处穿着毛呢军装的舰长,射出了羽箭。
甲板上的血和断手短肢已经堆积了不少,四处攀附上来的越国水手也终于跳上了最底层的甲板。
在侧弦的火枪手扔掉了火枪,拔除了短剑冲到混战的人群之中,以及基本没有了阵型,所能依靠的只是最后的搏杀技巧。
一个披着铁甲的越国贵族刚刺死了一名墨家水兵,自己的脑袋就被手持大斧的帆手砸了个粉碎。帆手砸死贵族的同时,自己的眼睛也被越国的弓手射中。正在攒射的越国弓手被楼船上扔下来的铁雷炸死……
船上宛如人间地狱,陆战除非是被包围之后压缩了防御圈的混战,否则很难出现这么惨烈的肉搏。
越国主帅胥蠋披着重甲,在身边从士的护卫下不断砍杀,这样狭小的空间和没有阵型的战斗,贵族和身边从士们的优势很大,他们自小脱产训练的价值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那些服从命令的桨手手持短矛尽可能地站在一起,但空间的狭小和他们不善于搏杀的弱势,被越国剑士突入砍杀之后,终于有人受不了跃入了水中逃走。
相对于胥蠋的勇武,余皇号的舰长便显得有些文弱,他虽然也会格斗,但肯定没有那样的个人勇武,而且他身上没有甲,而是穿的毛呢军装。
和自小脱产训练的贵族不一样,中校舰长这样的学院派的军官生他们也曾脱产训练过,但训练的内容是旗语、测距、看星星、看太阳、阵型等等,自然也学过短剑格斗,但却并不能和专业的水兵相比。
他们这一批军官生算是泗上被墨家占据之后的新生代第一批,适上台之后他们便得到了重用,相对于陆军,这一批习流军校的学生升职都比较快,尤其是七年前墨家开始扩军备战之后,当初的士官纷纷被提拔为校官,弥补扩军之后的干部不足。
他们经验不多,甚至不少人都没杀过人,战术有时候也缺乏灵动有些刻板,可偏偏是这种刻板和缺乏灵动,使得这一场江口水战墨家获胜:兵力火力后勤都占优的情况下,需要的不是灵动,而是刻板。
墨家的舟师没有太多的战术天才,相对于经常厮杀的陆军而言,也很难提拔出一些经验丰富敢于抓住机会的人才。
但整个体系的优势之下,不需要太多的天才也一样可以获胜,只是这种胜利是大局上的,沦落到楼船肉搏上的时候,却又有些不足。
若是舰长此时能够持剑杀出,以一敌三,斩杀数人,必将士气大振。
可他此时却提起了笔,就在羽箭乱飞和惨叫不断的环境下,写了一段算是遗言的经验。
“大船慢,不若更大更慢,配更多的铜炮侧射以为堡垒,小舟掩护。”
写完之后,塞进了一个瓶子中,塞紧木塞,远远地抛向了水面。
然后他让火枪手们自由射击,自己抽出了短剑跳下了甲板,加入了厮杀,因为已经没有指挥的必要了。
刚跳下去,一支流矢羽箭射入了他的眼睛,忍着剧痛拔出了羽箭,用短剑刺向了一名露出了侧翼的越人,自己也被随后而来的几名越人砍死。
三十多艘小帆桨船外加一艘楼船,终于击败了船尾被卡住的余皇号。
之前的战斗不算,只是从胥蠋开始发动决死冲击的那一刻算起,余皇号用铜炮击毁了五艘小船。
甲板上墨家舟师的水兵和军官三百多人战死,可也换来了越人一百五十多人被火枪击中、二百多人肉搏死亡的战果。
甲板上的血已经黏糊糊地可以湿鞋,除了一些跳水逃走的水兵和桨手,甲板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墨家水兵。
越人已经杀红了眼,在船上受伤的墨家水手全部被刺死,或者把头砍下来以作报复。
几名越人剑手下到了船舱内,想要看看是否还有躲藏在里面的活人。
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腿上受了伤的人,坐在一大堆木桶旁边,面带着微笑,手里拿着一支短铳,身上穿着毛呢的军装。
越人剑士痛恨这种穿着毛呢军装的敌人,因为他们多是墨者,往往顽抗到底,刚才的厮杀中甚至有这样的人临死之前抱着点燃的铁雷冲进人群的情况。
就在越人剑士准备冲上去扑杀这个受伤的墨者的时候,这墨家笑着念了两句诗。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短铳,对准了堆积在一起的桶,带着笑容扣动了扳机。
里面没有铅弹,只有火药。
燧石在板簧的巨力擦动之下点燃了引药,冒出的火焰也点燃了木桶旁边散落的黑色粉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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