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辛夷收拾好心绪,走了半个时辰,才看到菡萏阁朽木般的牌匾,她方明白一是皇家庭院有多恢弘,二是菡萏阁远离府中心,那是真的远。
因为此刻出现在她们视线里的,是一处蟋蟀麻雀铺了一屉窝的废楼。
“姑娘,这简直……”翠蜻欲言又止,香佩也面露难色,但并没多嘴。
“罢了。稍微收拾下,干净就好,住一阵子也就回去了。你们自己挑屋子,我就住靠里的那间,清净。”辛夷查探了一番,并未觉不妥,吩咐了两个丫鬟,自然地就进了屋。
翠蜻脚步踏进了又迈出来,出来了又踏进去,迟疑道:“香佩姐,我也不是享福的,但怕这种破楼,委屈了姑娘。传出去说堂堂晋王孺人,被打发到这种地方,以后看人眼色的苦日子就多了。”
香佩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姑娘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过是要把住进此地的消息散出去……”
翠蜻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憋出一丝笑意:“我知道,姑娘的打算我瞧清了……乃是一招激将法……激那棋公子哩……”
“哎哟,这嘴碎得,该打!”香佩佯怒,一边挽了她进屋,“好了,收拾去罢。没见着姑娘脸色不好么,咱俩还得帮衬着。”
二人一阵嬉笑,各自干活,俱是手脚麻利,半个时辰后,菡萏楼依然破旧,却勉强能住人了。
几盏灯火如豆,王府草染胭脂,怀安郡君住进晋王府后苑的消息,长了腿般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辛夷打开房门,看到苑外密密麻麻的奴仆,不禁头疼,自己是不是动静闹得太大了。
“给怀安郡君请安!愿郡君之子于归,祝郡君福寿绵长!”丫鬟杂役见得辛夷出来,嘴上抹了蜜糖,齐齐行礼,声震云天。
冷寂许久的菡萏阁没见得这般阵仗,啪叽,一段朽木梁竟是被震得掉下来。
辛夷唬得连退几步,抚着胸口道:“这是怎的?本郡君故意来此处,就求个清净,莫非是晋王爷吩咐?”
“奴婢是王爷身边的管事姑姑,福兰。回郡君话。”一名三十出头,面色沉稳的姑姑走上前,许是很有威望,她一出头,剩下的人都自动噤了声。
“王爷说,体谅郡君欢喜清净,但也不愿郡君被怠慢。赐婚圣旨已下,郡君就是板上钉钉的孺人娘娘,若郡君受了委屈,便是王爷受了委屈。”福兰一笑,姿态恭敬,“郡君要住菡萏阁,王爷没法拦着,但衣食住行的伺候,总不能缺了。奴婢们都是府中一等丫鬟……”
“够了。”辛夷听明了一二,毫不留情地打断福兰,“我带来两个丫鬟,翠蜻和香佩,都是一等一的,其他人我都不需要。”
福兰眉尖一蹙,作势要劝,却又被辛夷打断:“无需多言,尽管回王爷去。还有,本郡君搬来,只占你们一处破楼,三份粗茶淡饭,其余的请王爷莫费心。”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叫福兰的管事姑姑也面露难色,没想天下有这般傻女人,王爷递到跟前的好,都嫌得跟个什么似的。
“还有,本郡君独来独往惯了,王府的规矩热闹,我不冒犯,却也无意掺和。从此前院是晋王府,后苑是我辛夷地儿。没事儿别来扰我菡萏阁。没有我丫鬟的通传,谁也不得擅入。”辛夷临风而立,面如冰霜,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
丫鬟们吓得缩了缩脖子,道这孺人娘娘不好惹,暗自掐灭了献媚巴结的念头。
“怀安郡君……”福兰思忖着,还要多言,被辛夷一个冷眼吓得吞了回去,“够了!都退下罢。”
诸人自讨无趣,只得告退,不到半刻,菡萏阁又恢复了冷寂样儿,微醺的夏风过,吹得破枝烂叶窸窣。
辛夷盯着最后一名奴仆退出菡萏阁,便欲回屋,眼角余光乍然瞥到苑门石柱上,放着有一个小奁子。
孤零零的四方黄梨木,镂刻辛夷花,浸了一层晨露。
辛夷狐疑地瞧了眼四周,遂上前捡过,打量辛夷花的镂花意有所指,思量黄梨木乃王府御用,才五分确信地打开,里面紫绒缎,方寸之上,一枚莲瓣。
一枚粉红鲜妍可人,挂着露珠的莲瓣,俨然是今早才摘下来,莲香还余韵扑鼻。
辛夷轻嗅莲瓣,不禁柔了脸色,却发现下面还压了张纸笺子,蝇头小楷写作一句话——
今早本王窗下的夏莲开了,本王看着心喜,给你摘了来。
寥寥几字,俗世烟火,大白话中平添一脉情长。
“本王”显示再清楚不过,这场小心思的主人:不过是今晨起早,看见窗下的莲花开了,见得如此娇妍,便不禁想起你。
想让你看看,此刻我眼中映出的花儿。
也想让你看看,我的一天以你开始。
辛夷下意识的心中一动,可不过刹那,脸色恢复如昔,冷得像笼了层霜:“看来是晋王爷的鬼把戏。莫名其妙。时值入夏,莲荷盛放,本郡君又不是没见过。”
言罢,辛夷竟是一把将奁子扔进屋旁草丛,转身回屋,再未瞧过半眼,徒留下翠蜻和香佩面面相觑,暗道一个冷石头一个老铁树。
这场局,难,实在是难。
然而,当晚上,辛夷又在苑门看见一个同样的奁子时,她想装没看见也装不下去了。
同样的黄梨木,同样的辛夷雕花,打开来,同样的紫绒缎,同样的一纸花笺,唯一不同的,是莲瓣换做了糕点。
一块小小的荷花酥。做成的样子极似莲花,碧绿可人,芳香扑鼻。
花笺上缭缭几字,情深义重,不动声色——
今晚本王吃着此酥甚好,给你尝尝。
不过是晚上用膳,吃着好吃的,唇角一翘,便又想起了你。
想让你尝尝,此刻我心悦之。
也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天以你结束。
从看到的莲花绽放,到吃到的糕点可口,不过是些日常琐碎,却都让我想起你。
柴米油盐,细细碎碎,你却是无法剔除的挥之不去。
辛夷指尖摩挲着花笺,若有所思,愣在原地,余光瞥到翠蜻和香佩看好戏般的目光,立马微窘,迅速恢复了冷脸面,拿起架子道:“本郡君有这么穷么?莲花酥都没吃过?还要他晋王赏赐了!”
言罢,辛夷一把将奁子扔进草丛,转身回屋,再无理睬,唯独麻雀们立马飞下枝头,啄食糕点啄得欢喜。
辛夷以为,不过是前苑那个老铁树兴致来了,一时鬼把戏罢了,却没想第二天清晨,再无奴仆来请安,却有那黄梨木奁子出现在原地。
不知为何,辛夷心头陡然涌上股甜意,竟有些期待,奁子里的又是甚小物什,花笺上又是甚话语,明明是寻常,明明是琐碎——
不知不觉,就攫了人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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