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无言,李景霆略微沙哑的声音,随晚风拂来:“我知道你不愿见本王……本王知道你搬进来的目的……本王这就走……这就走……”
言罢,便是抬脚迈步的微响,那男子竟毫无迟疑,只是脚步慌乱,似乎紧张什么。
“王爷留步。”忽的,辛夷一声低语,打破夜色。
李景霆的呼吸都几乎在刹那静止。
他转过身,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发干,头脑有些发晕:“……你……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么……”
不知为何,辛夷也突然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瓣,更不敢抬头看李景霆了:“王爷……不必送东西了……王爷心意,辛夷都知……”
“那……你……”李景霆愈发紧张了,拳头攥得发白。
“王爷。水中的鱼儿,就算无法随乘风的龙而去,也不会。”辛夷顿了顿,压下鼻尖汹涌的酸涩,颤抖着声音道,“也不会逐岸上的麒麟同归。”
水中的鱼儿就算无法随龙,也不会逐麒麟。
一为龙,乘风直上意九霄,一为麒麟,天家贵胄踏四海,独独和水里的一尾鱼儿,今生不可有交际,也无法有羁绊。
注定咫尺天涯,茕茕复遥遥。
李景霆瞳孔猛缩。浑身一阵无力,攥紧的手颓然垂下,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辛夷扯了扯嘴角,低头一湮,笑得凉薄,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自己的命,晚风拂起她青丝,幽幽若香魂欲散。
苍天有眼让她重活一世,赢了棋局,却输了情局,果然冥冥之中因果轮回,都没有捡便宜的好事。
“王爷。”辛夷暗哑着声音,缓缓迈步,走近李景霆,伸手把那黄梨木奁子还给他,“王爷,他是龙,你是麒麟,好男儿意在四方。又何必为了其他,苦苦追寻不可得。王天下者,步步为营,钟意名门世家有助于棋局者,不才是最好的选择么。又何必为了悬崖边上不起眼的辛夷花……”
“傻瓜!”李景霆猛地打断了辛夷,语调很是沙哑,眼角隐隐噙着晶莹,“本王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在本王眼里,世间女子,唯有你是最好!”
辛夷心下动容,亦觉得眼眶微湿,心头被偎得火热,哑声道:“……又有什么用呢……武斓被送来追随王爷,沾着亲还那般家世,是作为正妃候选罢……其余的孺人侍妾,五姓七望都盯着,谁不愿分块肉……”
李景霆的眸渐渐灰暗,低头一声冷笑,目光复杂地紧盯辛夷:“你竟这般狠心?”
“狠心?”辛夷一愣。
“本王是说过,意在天下。但这条路的代价,就是献出一切,像我父皇那样,真心手足甚至自己都全部要作为祭品,才能开盛世太平。”李景霆一字一顿,眼角发红,“这条路,无情,残酷,决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万世孤独。我既已踏入此路,你却不能给我一点点亮光?”
“亮光?”辛夷怔怔。
“这条黑暗冰冷的路上的,一点点亮光……来自你,来自唯一一份真心……”李景霆的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发红的眼眶像个委屈的孩纸,噙着泪却不肯落下来。
这条路长夜漫漫,只想求心爱之人,一点亮光,就足以点亮黑夜。
这条路寒冷刺骨,只求这一份真心,一点火焰,就足以温暖所有。
“你竟这般狠心?非要我浑身上下乌糟糟一团黑,在这权力中心思算尽?非要我绝情灭爱,将每一滴血每一根骨都献给家国?非要我从此再也无法真心笑无法真心哭,只能带着面具高高在上?非要我像我父皇那样,每晚要服曼陀罗才能入睡,这就是你口中的好男儿意在四方?”李景霆大气不喘,连珠炮似的,一连发问,许是太过急切,脸色又是发红又是发白,再无半分平日老铁树的皮相。
辛夷只觉脑海空白一片。男子一声声发问如洪钟大吕,一遍遍撞击得她发懵。
撞碎了她最后一丝不信任,撞碎了她冻成冰块的石头心,撞碎了她苦苦得不到回应的另一份真心,撞碎了她的矜持她的骄傲她的漫漫等待。
眼前的男子浑身发着抖,不知是急的,还是饮泣的,眼眶发着红,却没有眼泪淌下,唯有那明明黯淡却又干净如焰火的眸,无声无息就摄了人魂儿去。
“李景霆。”辛夷脱口而出。
第一次,她直呼其名,没有再客气而生疏地尊他“王爷”。
李景霆眸深处的火焰刹那盛了两分,一字一顿:“辛夷,我不是神不是圣,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男人,一个也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李景霆顿了顿,在被夜色笼罩,辛夷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泪缓缓滚下:“你却那么狠心……要将我推往看似尊华,实则地狱的境地……我从不知,你那么狠……”
言罢,李景霆深深看了辛夷一眼,一拂衣袖,转身就走,临了两步,又蓦地顿住,没有回头,最后一句低语随着晚风飘来。
“当时天牢门口的话,句句真心,此生不改……希望你好好考虑……就算是圣旨难违,我也愿你真心一笑……”
辛夷怔在原地,再一瞧,男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唯有长夜一枝玉笛呜咽,方才男子的话,还一句句清晰地在她耳边撞。
你竟那么狠心。
“我……狠心?”辛夷重复着这几字,脑海里晕晕乎乎,浑身却是滚烫得紧,“我对他……狠心至此?”
良久,良久。直到晚风将辛夷小脸冻得发僵,辛夷才回过神来,眸底的疑惑渐渐变为了不忍,是,一抹不忍之色。
她也看不透自己了。对方是天家贵胄的王爷,她却升起了不忍之心,或者说,恻隐之怜。
先不说大逆不道的话,就是这一分不忍,便将辛夷的心变得柔软无比,恍若刚才那七尺之躯的男子是个孩子,下意识地想为他抹去泪水,搂他在怀。
这一念头刚出,辛夷就把自己吓到了。
“疯了!辛夷你疯了!你糊涂了不成!”辛夷慌忙拍打着头脑,掌心发狠,似乎要把自己打醒,这一场荒唐的情起。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乍然闪过的,是另一抹身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有沉香缭绕,她甚至清楚自己偎依在他怀里时,脸颊旁的温度,是如何此生沉沦。
旋即,两股情愫交织,就成了巨大的罪恶感。
她有罪。
辛夷忽的心痛难捱,冥冥中有铡刀砍下,审判着她的罪孽,让她苦不堪言,连自己都厌恶起了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好痛……痛……”
辛夷转身刹那,便在苑门口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头,泪水滚落,哭得恣意无助,哭得半爿长安夜色,尽皆破碎。
玉笛怨,佳人泪,声声唤不回,情关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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