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邶州司仓参军到“威边军”狮城驻地的时候,纪鹏飞正在写一份军仓失火的伤亡名册。
这份名单很长,每一个名字纪鹏飞都写得仔仔细细,一笔一划都不敢有丝毫马虎,熬得墨都快干了。
司仓参军进到纪鹏飞所在营帐的时候,纪鹏飞正在磨墨,磨墨的样子却很有几分“吟砚谁濡墨”的风雅。
司仓参军行了个军礼,“纪大人。”
纪鹏飞慢慢地磨着墨,头也不抬,“是罗大人有什么嘱咐?”
司仓参军道,“是傅大人让我来寻纪大人。”
纪鹏飞道,“傅大人为上邶州司马,怎会越过刺史行权?”
司仓参军顿了顿,加了一句,“傅大人让我来寻纪大人的时候,罗大人也在一旁。”
纪鹏飞放下手中的墨锭,走到桌前,饶有兴致地道,“真是奇了,竟是罗大人在一旁。”
司仓参军道,“正是如此,傅大人说这是顶要紧的话,要我一定要一字不差地告诉纪大人。”
纪鹏飞道,“现下这帐中唯我一人,但说无妨。”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纪大人在上奏圣上时,须得再三斟酌,切勿莽动。”
纪鹏飞一挑眉,“傅大人何出此言?”
司仓参军道,“纪大人体恤将士,即使军业艰难,进出账目也料理得清楚利落,量入为出,纪大人一片苦心,罗大人和傅大人都十分叹服。”
纪鹏飞不语,因为依他跟罗蒙正和傅楚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每次他们两个开始这么夸人,就一定有一件难办事要麻烦人了。
司仓参军接着道,“军仓走水,纪大人自然应承‘管束无方’之责,不过这军仓仓监大约是难逃死罪了。”
“纪大人许是正为需上呈御览的伤亡名册忧心。”
纪鹏飞呵呵笑道,“真是多谢罗大人和傅大人惦记了,”他收起笑容,严肃道,“既然此名册要上呈御览,我怎敢胡乱搪塞。”
司仓参军也跟着笑道,“是,是,傅大人也如此说呢。”
纪鹏飞看司仓参军赔笑,也不好再拿出领导的架势训斥,毕竟司仓参军是行政官,他放软了语调,“那就说说,傅大人是怎么说的?”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军仓中均是粮、物、兵器,一旦走水,器物俱损,仓监为扑大火,舍身为公,不幸遇难,其情可表。”
“此事事发突然,又正值宵禁,熟睡士兵逃脱不及,亦是伤亡惨重。”
纪鹏飞眉毛都不动一下,“这些伤亡士员的姓名,上邶州驻地已经连夜誊录完毕并送来了,难道有何不妥吗?”
司仓参军恭敬道,“并无大不妥,不过另有烧伤士兵,因上邶州地处偏僻,不得良医救治,也多有死亡。”
纪鹏飞眉头一跳,“何时发生的事?”
司仓参军没回答纪鹏飞的这个问题,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册,“这是名册,罗大人和傅大人已经审阅过了。”
进军营之前都会例行搜身,因此纪鹏飞毫不顾忌地伸手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他就皱起了眉头。
司仓参军很会察言观色,一见纪鹏飞这样,赶紧道,“此名册经两位大人审阅,绝不会有差池。”
纪鹏飞把这本名册往桌上一搁,“傅大人遣你过来,定不是只有这一件事罢。”
司仓参军讪笑,“是,傅大人还说,纪大人爱民如子,体贴下士,这份心意已被圣上知晓,来日定要高升了。”
这句话才让纪鹏飞真正地惊讶起来,“高升?”
司仓参军道,“是,傅大人就是如此说。”
纪鹏飞想了一想,抿了抿嘴,挤出一个笑来,“既然傅大人这么说,那么我就承他吉言了。”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纪大人听闻此言,必定是不信的。”
“傅大人说,纪大人出身寒门,初任经略使,便有这份心性,着实难得。”
“纪大人名与字取自《庄子》,‘大鹏展翅飞万里’,”那司仓参军显然是没读过《庄子》,背起来有点一板一眼,“傅大人说,纪大人有朝一日,定会‘扶摇直上九万里’,区区上邶州,实在是辜负了纪大人的雄心壮志。”
这几句话,纪鹏飞听得很认真,他笑着反问道,“寒门出身又如何?傅大人难道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如果纪大人这么问,那就请纪大人想想,太史公写陈隐王时,既然是敬佩他一介布衣竟勇反强秦之暴政,又为何把他列入‘世家’呢?”
纪鹏飞怔住了。
司仓参军该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此刻也该告辞回去复命了,他的身份不宜在军队里久留,“两位大人的话,我都带到了。”
纪鹏飞知道他不能留太久,就招呼了个士官来,好好地送这位司仓参军回上邶州。
纪鹏飞又拿起了墨锭磨墨,这次他磨的时间要长一些,因为他要写更多的名字。
纪鹏飞看着桌子上那张已经誊写了几十个名字的纸和旁边的两本名册。
纵火的主意是罗蒙正和傅楚提出的,实际实行是他安排的,当然不可能真有人伤亡。
名册上“烧死”的人、“失职”的仓监的名字其实是“威边军”中那些已经死去,但是名义上还活着的“士兵”。
也就是这些年“威边军”吃空饷的“人”。
这是个遗留的老问题了,纪鹏飞接手的时候就有。
军队里对厢军苛刻,动辄打骂,厢军本就是无依无靠的流民,死了也不往上报
因为多死一个人就多一份粮饷,活着的人能多一份口粮,也都对这个情况心照不宣。
经年累月,“威边军”的空饷越积越多,纪鹏飞接手后知道这个情况,但是去掉这些空饷,实在是难以维持。
这次正好乘这个机会,把这些“活人”变成死人。
纪鹏飞在抄那些“活人”名字的时候就在想,军仓失火,圣上必定降罪,朝廷发下来的补偿银,就留给军队罢。
也算全了最后的一点情面。
磨好了墨,纪鹏飞又坐下来开始抄名册,他拿过刚刚司仓参军送来的名册,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了起来。
刚才他打开第一页就看出来了,这是那些迫不得已抢劫木速蛮商人,被收押入监的厢军的名册。
纪鹏飞抄得很慢,他的字写得很端正、很漂亮,最后写到“臣”这个字的时候,特意写得比其他字矮了一截,这样显得尊敬、驯顺。
纪鹏飞招呼了人来,把折子一递,用一种不容置疑地口吻说,“发,八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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