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双手拿着折子出了殿门,门一推开,就见江小柔和宦达一起退到了一边,两人见是徐安出来了,一齐朝徐安行了礼,“内侍监大人。”
徐安朝江小柔回了半礼,尔后对宦达道,“圣上赏笞了徐知让,当廷笞三十。”
宦达道,“是,却不知笞其何处?”
徐安道,“圣上并未明示。”
宦达道,“任听其便,可好?”
徐安刚要答话,就听江小柔道了声“且慢”,两人便一齐转过来看向她。
江小柔上前又对徐安行了一礼,“请内侍监明示圣上谕旨。”
徐安微笑道,“我已明示之。”他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份折子,“圣上此刻就在殿中,我怎敢假传圣谕?”
江小柔也笑道,“内侍监大人多心了。只是笞刑可笞部位甚多,脊、臀、腿皆可受笞,或腿、臀分受,抑或脊、腿分受,笞其何处,理应谨听圣谕才是。”
徐安道,“江作司所言极是,不如我这就折返殿中,请示圣上?”
徐安说罢,竟真的调转了脚步,却听江小柔道,“内侍监大人这一去,若落了不是,可别怪我才好。”
徐安折转身,“江作司谨奉圣命,谁会来责怪江作司呢?”
江小柔道,“可我却不知,圣命究竟如何处置?”她眼中含笑,“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知圣上赏笞三十,依的是国法,还是家规?”
徐安挑起了眉,“‘笞、杖、徒、流、死’为国之五刑,圣上赏笞三十,自然依的是国法。”
江小柔道,“既然依的是国法,按律,理应遵‘制决罪人不得鞭背,以明堂孔穴针灸之所’,笞其臀腿才是。”
“且行刑之杖也应依律而择为笞杖,东郡有律‘刑杖皆削去节目,长三尺五寸。讯囚杖,大头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常行杖,大头二分七厘,小头一分七厘。笞杖,大头二分,小头一分五里’。”江小柔笑着说完,轻轻柔柔道,“请内侍监大人依律行笞。”
徐安也笑道,“江作司精通律法,我自愧不如。”
江小柔道,“内侍监大人不必自谦,我也只是多嘴一句罢了。”
徐安道,“既然江作司精通律法,此刑中还有一问,请江作司解答一二。”
江小柔道,“不敢,我也只是粗通刑律而已。不过内侍监大人有问,我必答之。”
徐安道,“从孝伦上论,这徐知让能称得圣上一声‘嫡姐夫’,方才圣上所判其罪名为‘以下犯上,口出狂言’。可按国律,‘有事亲不孝、别籍异财、点污风俗、亏败名教者,先决六十,然后准法’,我在此便请教江作司,这‘先决杖’,须不须打?”
江小柔道,“这可难住我了。”
徐安“哦”了一声,问道,“有何疑难?”
江小柔道,“从字面上论,‘以下犯上’,难说犯的是‘嫡姐夫’还是‘圣上’。”
“可从国法上论,若犯‘圣上’,则是应处‘大不敬’之罪,依律坐斩;若犯‘嫡姐夫’,律中有‘诸子孙违犯教令及供养有阙者,徒二年’之规,却又与圣上所判‘笞三十’不符。”
“我实在不知,他犯的究竟是‘圣上’还是‘嫡姐夫’,内侍监大人方才却在殿中伺候,恳请告知一二。”
徐安笑了一声,“江作司果然通达。”徐安终于翻开手上的折子,把刚才安懋所批的罪名和处置结果念了一遍,念完才道,“这徐知让犯的是翰林学士文大人。”
江小柔并没有再追问徐知让怎么冒犯文一沾了,只是低眉敛目道,“如此,便请内侍监大人依律处置罢。”
徐安点点头,宦达就立刻依江小柔所说去吩咐了执刑的太监,接着亲自跟着两个太监进去,拉了徐知让出来。
徐知让出来的时候,背着手,对退到一旁的江小柔和徐安看也不看,往刑凳走去的时候,很有种烈士赴难的风骨。
两个太监剥了他的衣衫,把他按到刑凳上,宦达在一旁报了他的罪名、行刑数目和行刑工具。
徐知让趴在刑凳上,脸朝下,江小柔和徐安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笞第一下的时候,徐知让整个人朝上耸了耸,闷哼一声,另一个施刑的太监立刻按住了他,宦达才慢慢报了“一”。
江小柔道,“他该喊出来。”她淡淡道,“喊出来,心里才好受些。”
徐安叹口气道,“是啊,他心里难受,打了还是难受,不如喊出来。”
江小柔道,“让内侍监大人见笑了。”
徐安笑了一下,“无妨,有道是,‘父爱如山’,我今儿算是见着了。”
江小柔微微笑道,“内侍监大人何出此言?”
徐安道,“若当真如他在殿中所说,徐国公‘视庶出子为佣仆’,且‘以为庶孽生而体卑’的话,他此刻连在刑凳上受笞的资格都没有。”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徐国公只须告他‘不孝’,便可依律杖他六十后再徙二年。‘不孝子’自然无科考之资,哪还用圣上亲自黜落?”
“徐国公若真视庶出子为草芥,想来江作司也不会冒着炎日亲自前来,与我细论‘国法家规’罢?”他看着徐知让身上渐渐隆起的伤痕,似乎有些伤感,“倘若真把庶出子当奴才、当仆从、当成给嫡出子垫脚的砖块儿,这徐知让只要露出一点儿不想科考的念头,就早被拖进祠堂打死了,哪用圣上费心管教?”
江小柔看着徐知让颤动的身体,“是啊,为了他科考,国公费了多少力气,最后还便宜了周氏子弟,这要换成寻常人家的儿子,就是嫡子也得给打死。”她轻笑了两声,“多少人羡慕他呢,就他自己看不明白。”
徐安道,“或许他也不是看不明白,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江小柔道,“宫中不甘心的人多了,也没见谁是他这脾性。”
徐安道,“还是养得娇纵了些,同样是庶出子,四皇子与那文一沾就比他和顺多了。”
江小柔道,“是真和顺,还是假和顺,现下都还不好说。”
徐安不知道江小柔这句“假和顺”说的是文一沾还是王杰,只能道,“来日方长,好好看着罢。”
江小柔面朝徐安,行了一个全礼,“他既做了四皇子的陪读,以后还是要仰仗内侍监大人多多关照了。”
徐安回了礼,斟酌了一下,道,“关照不敢当,他只要把他这脾性改了,就什么都好说。”
江小柔没有坚持再为徐知让说情,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笞刑已毕,宦达进殿去回禀安懋行刑情况,徐安悄声向江小柔问道,“他可信了?”
江小柔轻声回道,“信了五分了,还有五分,得另外加把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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