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温走进院中的时候,徐知让正迷迷糊糊地瞌睡着。
他趴在床上,贴身侍婢盼巧在床边轻轻给他扇着扇子,他躺得太舒服了,门外隐约的对话声飘进来,也像是催眠的细语,“……尚药局刚送来的……”
徐知温扫了那端药的小厮一眼,转身吩咐道,“快到用膳的时候了,去传一桌客饭送过去罢。”
说罢,徐知温径直越过那端药的小厮,自顾自地推开徐知让所在的屋门。
“吱呀”一声,徐知让被惊了一记,他眯缝着眼,嘟囔道,“娘,我正困着呢……”
床边的盼巧见徐知温进来,立刻放下扇子,站起来行礼道,“大少爷,您……”
徐知温瞥了盼巧一眼,似笑非笑道,“五弟喊‘娘’,定是思念母亲了罢。”
徐知温这句话彻底把徐知让吵醒了,他从香软的被褥中抬起头来,哑哑地喊了句,“大哥。”随即,他对盼巧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罢。”
盼巧刚打开屋门,方才院中端药的小厮就瞅准这个空档,把药送进了屋。
随后,门又被合上了,屋内仅剩兄弟二人。
徐知温在放药的桌旁坐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一只孔明碗盛着半碗温水,旁边搁着一小包用桑皮纸包裹的中药散剂。
徐知让慢慢翻过了身,他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侧躺着看着坐在桌边的徐知温。
徐知温收回目光,想了一想,拿刚才出去的盼巧作为话引,开口道,“那丫头从小跟着你,倒是越长越清丽了。”
徐知让垂下眼帘,淡淡道,“大哥若喜欢,我今晚就让她伺候大哥去。”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笑了一声,道,“我不过夸了一句,可并没说喜欢她。”
徐知让道,“哦,是我误解了大哥的意思。”他抬眼看向徐知温,“只是大哥平常不爱夸人,这偶然夸上一句,也不怪别人会误解。”
徐知温道,“是么?我竟不知我如此冷情。”他对上了徐知让的目光,“这丫头还是我给五弟挑的呢,五弟就是误解谁,也不该误解她。”
徐知让道,“那正好啊,‘完璧归赵’。”
两兄弟对视了一会儿,徐知温先收回目光,又看向桌上的那包散剂,“五弟长大了啊。”他随手拿起那包药,却没动手拆开,“方才明明还躺在那儿喊‘娘’,这会儿却和我论起房里人来了。”
徐知让听到这句话,眼神微动,“是啊,这些日子没去和母亲请安,确实想念母亲了。”
徐知温的手指摩挲着桑皮纸包,“可五弟在母亲面前,从来,”他又看向徐知让,“从来就没喊过一声‘娘’。”
徐知让默然不语。
徐知温道,“母亲若听到五弟喊她‘娘’,一定……”
徐知让打断道,“大哥今天早上去和母亲请安了吗?”他朝徐知温笑了笑,“大哥去请安的时候,可问过母亲昨晚睡得安好?”说着,他又不笑了,转开视线,“我姨娘知道我挂念着母亲,便说让我不用担忧,因为她这些日子来,每夜都在母亲床前伺候打扇,早起为母亲通头梳妆,所以……”
徐知温道,“所以你就是不肯喊母亲一声‘娘’。”他捏了捏手中的药材,“你就是,就是不肯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五弟,你若真心称我一声‘大哥’,为何,却从来不肯喊母亲一声‘娘’?”
徐知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大哥今儿不是来看我,是想来与我论‘礼’了。”他自嘲地一笑,“连大哥都忍不住跑来与我论一论‘礼’,看来,我确实该打。”
徐知温道,“我没与你论‘礼’,我在和你讲‘情’呢。”
徐知让道,“我因驳‘礼’挨了打,不敢再讲‘情’了。”
徐知温道,“五弟,‘礼’与‘情’并不冲突。”
徐知让抿了抿嘴,没接徐知温的话,而是道,“我该服药了,大哥,让盼巧进来服侍我罢。”
徐知温松开手心的药材包裹,发现桑皮纸已经被自己捏破了,露出一点点药粉末子来,他把这包药剂放回托盘上,药粉子便从破了的口里倾泻出来。
徐知温见了这药,微微一怔,随即道,“她要进来了,我不免要夸她,五弟岂不是更不愿与我讲‘情’了?”
徐知温一边说,一边捻起一点药粉子,放到鼻尖嗅了嗅。
徐知让道,“大哥不让盼巧进来,是不想我吃这药罢。”
徐知温放下手,看向徐知让。
徐知让道,“这药,是尚药局送来的罢?”
徐知温道,“是啊,看来五弟方才并不十分瞌睡。”
徐知让道,“瞌睡是瞌睡,只是我耳力好。”他意有所指道,“当日在紫宸殿上时,连圣上都赞我耳力比寻常人要好些。”
徐知温道,“果真呢。”他搓了搓指尖上的一点儿药末子,“那五弟还听见了什么?”
徐知让道,“这药是四皇子赏的罢。”
徐知让这回用了个陈述句,徐知温便也没否认,只是问道,“五弟怎知,这药不是你二姐赏的?”
徐知让道,“这药若是贵妃……二姐赏的,那大哥方才讲‘情’的时候,便一定会把这药拿出来说,”他目光深邃,“又何必要拿盼巧那丫头作话引子?”
徐知温的手指已搓得干干净净,但他还是继续无意识般地搓着,“看来,五弟是真喜欢盼巧,喜欢得,连在圣上面前都敢驳‘礼’的五弟都与我论起‘礼’来了。”
徐知让的小臂撑得有些酸了,于是他放下小臂,躺低了些,“大哥若觉得盼巧有碍与我之间的‘兄弟情’,大可以找人牙子来发卖了她,一个丫头而已,”徐知让的语气波澜不惊,“不值什么‘情’。”
徐知温转过头,又去看托盘上洒了一半的那包药剂,“五弟,你这脾性,真去宫里当了陪读,必定是要吃亏的。”他顿了顿,道,“尤其,是给四皇子当陪读。”
徐知让听出了徐知温的话外之音,冷笑道,“圣上已下旨,大哥难道还有法子不让我‘真’去当陪读吗?”
徐知温道,“我是不想你‘真’去给四皇子当陪读。”他伸手拢了拢那些药粉末子,“他不配我弟弟给他当陪读。”
徐知温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徐知让不禁怔了一怔,就听徐知温接着道,“他连茶叶和楸叶都分不清,居然还赏药给旁人,恐怕尚药局拿错了药,他也能推说不识药材罢。”
徐知让皱了皱眉,略略撑起身子,想看一看托盘上到底是什么药。
徐知温发现了他的动作,立刻站起身遮住徐知让的视线,朝门外喊道,“盼巧!盼巧!”
盼巧立刻推门进来了,她一进来先去看徐知让,瞧见徐知让的姿势,不知该先扶徐知让起身,还是先问徐知温有什么话要吩咐。
徐知温先一步截住话头,“方才我不当心把这包药给洒了,而五弟现下却到了服药的时候,你赶紧去把五弟平常吃的伤药煮一剂过来,服侍他喝下罢。”
盼巧又去看徐知让,见徐知让虽紧皱着眉,却没表示反对,便应了是。
盼巧出去后,徐知让开口问道,“大哥,四皇子赏的,究竟是……”
没等他问完,徐知温便道,“不过是宫中最最普通的中成药罢了,还不如咱们自己府上抓的方子灵,吃了和没吃一样,不吃也罢。”
说完,他不等徐知让再作出什么反应,便亲自端起托盘,径直走出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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