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有些不安地扯了扯罗衫的下摆,就听坐在她对面的太子轻笑一声。
这一笑笑得朴丽娥顿时不敢动了,她抬起头来,见太子果真在看着自己,不由怀疑刚才的动作是不是逾矩了,刚想站起来请个罪,太子就道,“无妨。”他微微笑道,“孤只是觉得,该再赐你把纨扇才好。”
这下朴丽娥是真的立刻站起来了,“殿下厚赏,奴婢愧不敢受。”
太子似乎想笑,但忍住了,“坐下罢,孤说说罢了。”
朴丽娥忐忑不安地坐下了,她坐下后不禁又想,太子刚刚是不是在说一个汉人的典故,而自己没有听懂呢?
太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沉思,继续道,“上回你说,倭国‘遣唐使’来访大唐,是一种‘借位’的手法,对罢?”
朴丽娥立刻回了神,忙点头道,“是。”
太子微笑道,“既这么说,孤却还有一问。”
朴丽娥肃了肃身体,道,“奴婢知无不言。”
太子道,“若是这倭国王子觉得出海危险,不想出访大唐,却也想积攒资历,显示自己有从政能力,该当如何?”
朴丽娥听了太子的问题,好一会儿没开口,她先仔细想了想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敏感的地方,尔后再又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依奴婢之见,这倭国王子会努力学习汉语。”
太子不解道,“汉语人人可学,有甚稀奇?”
朴丽娥叹息道,“殿下,即使强盛如东郡,也并非人人识汉语,何况倭国那等蕞尔小邦?”
太子一怔,随后了然道,“对,是该努力学习汉语。”
朴丽娥道,“汉语难学,倭国王子只要比倭国普通平民多会一些像大唐这般强国的‘外语’,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比普通平民能力强一些了。”
太子道,“可学‘外语’的倭国贵族官僚有许多,这倭国王子又如何能脱颖而出呢?”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学好了‘外语’,了解了大唐文化,读懂了四书、五经,就该去做官积攒资历了。”
太子摇摇头,“这时做官,怕是登不了高位罢。”
朴丽娥微笑道,“何必非要登高位?”
太子问道,“不登高位,难道去做小吏吗?”
朴丽娥道,“依奴婢说,那倭国王子应去做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他会汉语,又懂大唐的先进文化,做个地方官,自然是绰绰有余。”
太子道,“这却不然,官场之势瞬息万变,倭国又被豪族掌控日久,即使当时倭国天皇已是‘万世一系’,焉知有无政敌从中作梗?这倭国王子既无资历,又无阅历,若是不仔细吃了亏,岂不累及族人?”
朴丽娥道,“既然倭国王子做官,是为积累资历,那就必然是在本族的势力范围内做官。”
太子道,“地方有地方的难处,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倭国王子在中枢时还有些威吓力,到了地方上,恐怕腾挪都难了。”
朴丽娥道,“既然是做官,倭国王子只须做官便好,何必非要去干涉地方事?既然不干涉地方事,地方势力再复杂,又与‘只做官’的倭国王子何干?”
太子想了想,“好罢,孤明白了,倭国王子只须平平稳稳地走个过场,拿份普通的政绩就能晋升了,对罢?”
朴丽娥道,“是,倭国王子既然精通‘外语’,本身就比其他地方官高了一阶,政绩上只须与其他地方官大致持平,就能算一份不错的资历了。”
太子又道,“可若是有政敌为难,让倭国王子不得不处理地方事务,该当如何?”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既懂大唐文化,必读了中原历史,遇到事务,势必袭承昔年魏晋时的‘清谈’之风罢。”
太子概括道,“他为保自身,便只‘空谈’,不‘实干’,对吗?”
朴丽娥道,“正是如此,倭国王子既已习得四书、五经,引儒家典籍中的圣人之言,即可十拿九稳。旁人听不懂他在议论什么,便会觉得他学问高深;同僚即使听懂了,也会觉得他‘识时务,是俊杰’。”
太子了然道,“倭国王子既‘识时务’,那旁人也寻不出理由来为难他了罢。”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虽无阅历,可毕竟身世显贵,背靠豪族,若是再相为难,不免就过露了。”
太子道,“所以,这也是一种‘借位’的手法罢,去大唐留学是向上‘借位’,去地方做官是向下‘借位’。”
朴丽娥点头附和道,“殿下英明。”
太子笑道,“孤果然该赐你纨扇。”
朴丽娥分不清太子是不是又在“说说罢了”,但她还是拒绝道,“殿下已赐罗衫,万不可再赐纨扇了。”
太子隐约扬起嘴角,“为何?”
朴丽娥低眉道,“纨扇,又称‘班女扇’,昔年汉成帝时,赵氏娇妒,班婕妤求退长信宫以养太后乃保其身,作《团扇歌》抒其心意,奴婢读之,自有所感,因而,万不敢得授殿下所赐。”
太子道,“所谓,‘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他对朴丽娥眨了眨眼,“如今立秋已过,你又何必怕‘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朴丽娥见太子露出少有的俏皮模样,不由怔了一怔。
太子道,“你读了孤赐你的《汉书》,就表明你心里有孤,孤为何不可加赏于你?”
朴丽娥淡淡地笑道,“昔年班婕妤得汉成帝专宠,汉成帝邀其同辇而游,班婕妤却以‘三代末主侧有嬖女’为由而不许,殿下可知为何?”
太子抿嘴道,“自然是班婕妤妇德高尚的缘故。”
朴丽娥道,“殿下,班婕妤既深研女德,又如何料不到‘秋凉团扇’的那一节?”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道,“是了,孤是男子,即使读《团扇歌》,也只注意这一句‘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朴丽娥低眉,不语。
太子道,“不过,孤赐你纨扇,倒不是由此典故。”他似不经意道,“只是方才你伸手整理身上罗衫时,孤便想起宋词中有一句,‘强整罗衣抬皓腕’,才起意赐你纨扇呢。”
朴丽娥没读过这首词,只能顺着太子的话恭敬应道,“殿下莫怪,是奴婢逾矩了。”
太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道,“无妨,你既这么说,孤便不勉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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