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适出去迎周胤绪的时候,彭平康对屋子另一边端着酒壶的婢女扬了扬手,又指了指桌上的空酒杯,“再斟一杯罢。”
婢女依言上前斟满了酒,复行了半礼,低眉顺眼道,“彭都督,请用。”
彭平康伸手握着酒杯,调笑了一句,“你身上可真香。”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比这‘沉香连三暖阁’都香。”
婢女的脸微微发红,“谢彭都督夸奖。”
彭平康又抿了口酒,“你用的是什么香啊?”
婢女轻声道,“奴婢哪有资格用香?不过是用了傅身香粉罢了。”
彭平康笑道,“这我知道,女子沐浴后,多爱用生绢夹带盛了这香粉敷身,”他放下酒杯,一把拉过婢女的手,“听说女子用了这傅身香粉后,通体雪白,皮肤晶莹,吹弹可破,可是真的?”
婢女把手中的酒壶放到一旁的桌上,顺势依偎到彭平康的怀里,“是,是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以及文一适与周胤绪依稀的交谈声。
婢女听到脚步声往沉香暖阁这边过来,慌忙想起身,却被彭平康一把揽住了腰,她刚想说话,就听彭平康在她的头顶上笑道,“那便让我亲眼瞧瞧罢。”
脚步声越来越近,婢女不敢大声挣扎,只能红着脸小声求饶道,“彭都督,现在……现在不是时候呢……”
彭平康道,“是么?”他的手摸上了婢女雪白修长的脖颈,“要是你觉得现在不是时候,我就跟你家主子要了你,让你入广德军作营伎,这样一来,我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你说好不好?”
婢女闻言就是一惊,再不敢多言,只是一张小脸越来越红,她靠在彭平康怀里,听见彭平康似乎在笑,但语气却没方才那么热情,“嗯……我闻出来了,你发上用的是乌头麝香油……”
周胤绪第一次见到彭平康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幅貌似香艳的情景,他看着眼前的场面,挑起了眉。
文一适清了清喉咙,笑着打了个圆场,“瞧我,竟在伏末时在沉香暖阁待客。这小婢大约是受不住热,也坐到漆斛渍龙皮的椅子上去,和彭都督挤在一处了。”
文一适一开口,彭平康怀里的婢女再也待不住了,她稍稍一挣扎,发现彭平康已经放松了桎梏,立刻站起了身,朝着文一适低下了头,“奴婢僭越。”
婢女青丝散乱,外衣已被彭平康扯下了半边,露出白皙的脖子及上胸,周胤绪看了她一眼,笑道,“依我看,是文员外太节俭,这伏末的沉香暖阁里只摆了一张漆斛渍龙皮,难怪这小婢要挤到彭都督身边去。”
彭平康像是没听见三人说话似的,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喝。
文一适看了看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对那小婢道,“既觉得热,就同我一起到外头,再去给周少尹搬张漆斛渍龙皮来。”
婢女赶忙应了声,文一适又看了彭平康一眼,转身带着婢女出了门。
周胤绪看了这一场眉眼官司,又见文一适借故离开,心里有了底,他见沉香暖阁的门关上了,便走到彭平康对面一张普通的椅子上坐下。
恰好彭平康又喝完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后,对周胤绪道,“周少尹好大的面子,让文好德亲自去搬龙皮来。”他伸手拿过酒壶,“周少尹出身相门,不知道这文好德家只有两张漆斛渍龙皮,还说文好德太节俭,他可冤枉呢。”
周胤绪往后微微一靠,挑眉看着彭平康,“这两张龙皮,彭都督已坐了一张去,如何却说我奢侈?”
彭平康放下酒壶,“我可没说周少尹奢侈,只是觉得文好德冤枉。”他掀起眼皮,睨了一眼周胤绪,“论官阶,我可比周少尹高,文好德不懂官场规矩,却也觉得你我不该平起平坐呢。”
周胤绪不动声色,“那彭都督是以为,我不该坐在这儿了?”
彭平康又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的同时,笑着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自己身侧,“依我看,周少尹该坐在这儿才对,既让周少尹坐了漆斛渍龙皮,又合了官场座次,岂不妙哉?”
彭平康这是拿周胤绪比方才的婢女,周胤绪听了,却未露出恼怒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彭都督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宋代的夏英公了。”
彭平康斜了周胤绪一眼,“周少尹抬举我了,我可编不出《古文四声韵》。”
周胤绪道,“我只是想夸彭都督治军严谨。”他微微笑道,“南方元昊若想募得彭都督首级,与钱必然不止三千罢。”
彭平康道,“当不得周少尹的这声夸,我广德军可没有‘贷仓’,更别说家累矩万,连明年的买鸡钱都还在发愁呢。”
周胤绪道,“彭都督竟会缺钱?”他微笑道,“我还以为,彭都督名下有万斛谷田呢。”
彭平康听了这话,没立即接口,又慢慢斟了一杯酒,才道,“当然缺钱,不知周少尹可否接济一二?”他拿起酒杯,“不过想来我也是白问一句,周少尹连广德军的门槛都不肯踏进一步呢。”
周胤绪道,“我既不能与彭都督平起平坐,又如何敢唐突登门呢?”
彭平康悠悠道,“周少尹所言,确有一番道理,有道是,‘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也’,周少尹不敢‘唐突’,也是情理之中。”
周胤绪看了看彭平康,忽而道,“彭都督有话,不妨直说。”
彭平康喝净了杯中的酒,“闲聊而已,哪有什么话?”
周胤绪微笑道,“那彭都督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来激我呢?”
彭平康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周少尹是听岔了话罢,我可一直在称赞周少尹呢。”他搁下酒杯,“倒是周少尹,头次见面,就拿我比夏英公,让我都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周胤绪道,“彭都督既这么说,我就当彭都督‘无话’,今儿来赴宴,权当是来陪我寻乐吃酒的。”
彭平康道,“我赴宴,自然是来寻乐吃酒的,若说席间有人‘有话’说,那也不是‘我的话’。”
周胤绪闻言,想了一想,又看了看彭平康纨绔的样子,笑道,“彭都督要早这样说,我方才就不会听岔了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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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香连三暖阁”
周密《癸辛杂识》“性侈靡而深险,其家有沉香连三暖阁,窗户皆镂花,其下替板亦镂花者。下用抽替,打篆香于内,香雾芬郁,终日不绝。”
2“傅身香粉”
《陈氏香谱》“英粉、青木香、麻黄根、附子炮、甘松、藿香、零陵香各等分,同捣罗为末,以生绢夹带盛之,浴罢傅身。”
3“乌头麝香油”
元《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香油2斤,柏油2两(另放),没石子6个,川百药煎3两,五倍子半两,诃子皮1两半,酸榴皮半两,猪胆2个(另放),真胆矾1钱,早莲台半两。
上为粗末,先将香油锅内熬数沸,然后将药末下入油内同熬,少时倾出油入罐子内盛,微温入柏油1两,搅渐冷入猪胆,又搅令极冷,入下药零陵香3钱,藿香叶3钱,香白芷3钱,甘松3钱,麝香1钱,再搅匀,用厚纸封罐口。
每日早、午时、晚西各搅1次,仍封之。如此10日后,先晚洗头发净,次早发干搽之。不待数日,其发黑绀,光泽香滑,永不染尘垢,更不须再洗用之。一方,去柏油,加王不留行半两,依法造用。”
4夏英公就是宋朝名臣夏竦,这个人很有争议,《宋史》把他的传记和王钦若放在一起,但是从传记来看,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会写诗、编书、治军、打仗、最早的“虹桥”也是他造的。
夏竦死的时候对封他的谥号是有过争执的,宋仁宗很欣赏他,想封他为“文正”,但是大家都说夏竦是“奸邪”,所以只能改封“文庄”。
《宋史》竦材术过人,急于进取,喜交结,任数术,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
《宋史》寻以病归,卒。赠太师、中书令。赐谥文正,刘敞言“世谓竦奸邪,而谥为正,不可。“改谥文庄。
5“漆斛渍龙皮”和夏竦的梗
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夏英公伏日供帐温室,戒客具夹衣,客皆笑之。既坐,体寒生粟,乃以漆斛渍龙皮也。”
据说古代的这种“龙皮”夏天浸了水就生寒气,专门是铺在坐具上的,一种挺奢侈的“皮”。
6《古文四声韵》
夏竦在郭忠恕《汗简》的基础上,编著了古文字的字汇《古文四声韵》一书,按韵编排,是研究战国文字的重要参考资料。
《夏文庄公竦神道碑》“祥符中,郡国多献古鼎钟盘敦之器,而其上多蝌蚪文字,公乃学为古文奇字,至偃卧以指画侵肤,其勤若此。”
7“治军严谨”的梗
《宋史》其为郡有治绩,喜作条教,于闾里立保伍之法,至盗贼不敢发,然人苦烦扰。
治军尤严,敢诛杀,即疾病死丧,拊循甚至。尝有龙骑卒戍边郡,剽,州郡莫能止,或密以告竦。
时竦在关中,俟其至,召诘之,诛斩殆尽,军中大震。其威略多类此。
8“募得首级与钱三千”的梗
《宋史》谏官御史交章论“竦在陕西畏懦不肯尽力,每论边事,但列众人之言,至遣敕使临督,始陈十策。
尝出巡边,置侍婢中军帐下,几致军变。
元昊尝募得竦首者与钱三千,为贼轻侮如此。今复用之,边将体解矣。”
9“贷仓”、“家累矩万”和“万斛谷田”的梗
《宋史》然性贪,数商贩部中。在并州,使其仆贸易,为所侵盗,至杖杀之。
积家财累钜万,自奉尤侈,畜声伎甚众。
所在阴间僚属,使相猜阻,以钩致其事,遇家人亦然。
《宋史》又籍塞下闲田,募人耕种,岁得谷数万斛,以备振发,名曰贷仓。
10“唐突西施”梗
《晋书》庾亮尝谓顗曰“诸人咸以君方乐广。”顗曰“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也。”
庾亮曾经对周顗说“大家都把你与乐广并列。”周顗说“何必要这样美化丑女无盐,而亵渎了西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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